日本人與中國人

單維彰的私人書評

日本人與中國人,松本一男著,黃愛平、李玉芬譯,錦繡出版社, 1994, ISBN 957-720-225-X

跟《活的經濟學》一樣, 這是 1994 年出版的「新世紀宏關系列‧企業人必讀100」叢書之一, 整套書都譯自日本,而譯者似乎都是大陸人士。 這一套書可能是以贈品的方式進入我家,被忽視了十年之後,我發現了它們, 打算全部捐給圖書館,但是瀏覽書皮之後,決定留下幾冊先閱讀再捐出。 這就是被留置的其中一冊。

這本書的目錄就足夠吸引人了。譬如「櫻花與梅花」,「刀與筆」, 「武士之情與宋襄之仁」,「國家主義與鄉黨意識」, 「靖國神社與關帝廟」,「恥辱與名譽」等等,望文生義而刺激想像。

作者以地理決定論開頭,以海島型(日本)vs 大陸型(中國)的對比揭開序幕。 為了增加對比的例證,他將韓國則視為中間類型 -- 半島型。 作者認為中國其實像美國「只具有一種大國意識而沒有人種的偏見」。 相對於我們的課本裡自稱中國大陸「物產豐饒」, 這位日本作者卻認為日本才是青山秀水之地, 而中國人的堅軔性格卻正是因為「自然環境惡劣」而鍛鍊出來的。 我也很驚訝(其實贊同)作者說, 相對於半島上的朝鮮人「有史以來受其他民族的侵略達千次以上」, 日本「在兩千數百年的歷史上 ... 一次也沒有受到過外國軍隊的蹂躪」。 顯然這位作者 -- 松本一男(1925 年生於台灣,東京大學文學碩士,專攻中國方言) -- 不認為二戰結束前的兩顆原子彈和戰後美軍的接管,當作「外國軍隊的蹂躪」。 我贊成他的「理性」看法,那兩顆原子彈雖然可怕,但是比起日本帶給鄰國人民的折磨, 完全稱不上「蹂躪」,而戰後的美軍接管,事後證明反而促成日本的快速復甦。

日本,就像英國,是世界上很少數未曾被外族佔領過的民族國家。 (英國要從第四世紀羅馬勢力消退之後算起。)

相對於日本是個「尚武」的民族,作者評論中國是「斯文」的。 他說「中國人本質上厭惡戰爭」;我不知道該如何評論這個觀點, 但我希望這個觀點是對的。 於是,相對於武士道的「玉碎」精髓,中國人則盡力謀求「瓦全」; 我也不知道一般而言對不對,但就個人經驗而言是贊成的。

前面說過作者的學術根基是中國的方言,而他的見解是「方言徒有其名」。 意思是說許多中國的所謂「方言」其實完全不能互通,應該視同「外國語」才對。 據此,他論述日本人具有強烈的國家意識,而中國人的國家觀念薄弱, 「但他們對鄉土和出生地的眷戀卻十分強烈」。 他也說台灣居民本就來自福建和廣東, 之後因為數百年來的歷史境遇和生活環境而具有獨特的鄉黨意識, 當地人稱之為「台灣人意識」。(p.89) 我認為,這位作者的思想會被台灣民眾唾棄,因為他們才不會接受 「台灣意識」居然也屬於中國人的一種普遍個性, 只是「鄉黨意識」的一種特例而已。

每兩個語言之間,總有難以互譯的詞彙; 找到這些詞彙,就等於找到兩個民族的心理或環境差異。 像英文的 making sense of 和 subtlety 我覺得很難譯為中文, 而中文的「識」和「孝」很難譯為英文。 我不識日文,無從比較,但松本先生提出了一個日本特有的詞「依愛」。

他引述精神醫病學者土居健郎的著作《依愛的構造》作為日本特有的集體心理特徵; 這一本書從 1971 年出版,到 1986 年之間持續長銷,付印 141 刷。 他們認為「依愛」是日本人特有的心理狀態,不能用外語表達。 「依愛」被一句話地定義為「被動式的愛情渴望」; 但我懷疑「愛情」二字是誤譯,我猜想原文是「被動式的關愛渴望」的意思。 作者說「撒嬌」或「塞ㄋㄞ」都只是行動上或表情上的「依愛」, 不能反映心理上的「依愛」。 他用這個心理情結,來解釋中年男子(與職位和教育水平無關的)醉鬼和癡漢行為。

曾經受到十七世紀歐洲知識份子癡心擁戴的「科舉制度」,在日本不曾發生。 作者認為,那是因為自鎌倉時代以來(鎌的讀音為「廉」), 日本的權力一直為皇室或幕府為中心的武士階級所壟斷, 絕不肯和那些無論多麼有學問,卻不知哪裡冒出來的野小子分享。 這裡再次提到「階級」,而日本因為從未受到外族佔領, 相對穩定地維持著社會的「階級」,直到今天; 就連明治維新的時候,像伊藤博文這樣的相才,也小心翼翼地規劃分「科」之學, 讓那些聰明伶俐的「平民」去學習,避免他們參政。 事實上,科舉制度所代表的平民參政的機會,不曾在世界上大部份的社會裡實施過。 有人認為這其實是一種中國式的「民主」, 而中國(或說清朝吧)曾經有機會在這個基礎上,實行代議式的民主政治。 不過,這些話都是早就被討論過的「過去式」和「未來式」。

p.136
因為科舉制度的長年實施,「讀書」被賦予一種社會階級流動的價值性意義, 而長年以來的階級流動又以「當官」為主要形式, 或許就導致中國(包含台灣)人對於「學習」和「教育」有別於西方人的特殊情緒。 作者對我們常恭賀別人的「升官發財」有一番見解:

「升官」同時也意味著「發財」。 日本的「出人頭地」並不單純指做官 ... 「出人頭地」也並不意味著富有。... 而在中國,做官便自然意味著有巨額資產。
...
對於在二千多年的漫長歲月中,一直對現實政治持達觀態度的大多數中國人來說, 「升官發財」是對一直實行殘酷政治的統治者的一種報復。因此, ... 很難令人相信,中國人的「升官發財」夢,會僅僅因為新中國的成立, 就徹底退出了歷史舞台。
這番話寫在「改革開放」的初期,最近十年揭發的大小貪污事件, 當時都還沒發生,但「很難令人相信」的事情,果然就是很難發生的。

作者推薦《菊與刀》(The Chrysanthemum and the Sword) 這本書指出日本相對於歐洲的文化差異癥結: 歐洲是「罪」的文化,日本是「恥」的文化。 這個對比的確是常聽說的,但我不知道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 一位並沒有在日本生活過、幾乎不懂日語的美國女性人類學者路斯.倍奈迪克特 (魯思.本尼迪克特,或「班奈迪克」,Ruth Benedict)所寫。 這本書影響深遠, 我在博客來發現 2015 年 10 月 1 日剛出版一份中(簡體)英對照的版本。 據松本說,Ruth 是經由閱讀日本小說,觀看日本電影,訪問日本人,而寫成這部著作。 這份研究顯然是為了戰爭的需要而加緊進行的,到了大戰結束才在民間出版。

p.159ff

... 國民黨統治時期,中國處在宋、蔣、孔、陳「四大家族」掌控之下。 當時的中國人用下面的玩笑話,諷刺中國現況:
蔣家軍
陳家黨
孔家財
宋家屄

p.166
接續著前面評論過的「升官發財」,這位作者又繼續闡述

高度重視金錢力量的中國人,把賺錢看做神聖的事情。 ... 做高官並非最終目的。即使位極人臣,如果不能養家餬口,根本沒有意義。 所以以做高官掙一份可觀的財產,才是中國人做官的目的。
而重視金錢的性格養成,作者又歸因於「不信任政治,沒有感受到集團魅力的中國人, 相信個人的力量,所以也以個人利益為優先。」最後還是要說,功利主義來自於個人主義, 而個人主義來自於長期對自然環境和統治階層的無力抗拒。

p.170
雖然中國人相對地重視金錢,也樂於經商, 但是作者卻批評「精於個人生意,不擅長經營更大的法人組織」。

東南亞有不少著名的華僑商人。 例如以「萬金油」生意聚集了巨額財富的胡文虎, 在故鄉廈門投資建大學的橡膠王陳嘉庚, 以個人擁有船隻數量居世界前列而揚名的大財閥董浩雲、包玉剛等。 但是,這些巨商大賈的活動,仍未能衝出個人經營的桎梏。 ... 和近代總合商社相比,無異於天壤之別, 和跨國公司就更不能相提並論了。
那時候,中國還沒出現馬雲,還沒有買進 IBM 和 Volvo; 不知道現在松本先生(還在世的話)會如何評論?

前面說過日本人有「恥」的文化,而其中一「恥」居然是「善辯」? 這倒是我以前沒聽說過的 (p.174)。 相對地,作者認為中國人善辯(這可能又是個人主義的表現吧)。 關於這一點,有兩段活靈活現的挖苦:

一旦發生緊急情況,日本人能夠迅速團結起來,立即採取行動。 而個人主義色彩嚴重的中國人,卻只發表議論,遲遲沒有行動。 (p.170)
可是,網路訊息時代,或許不太一樣了吧?如果松本考察了台灣的太陽花學運, 可能會修改一下自己的觀點。
由於喜歡辯論,往往為了辯論而辯論,即使辯論無休無止地進行, 事情卻沒有任何進展。另外,喜歡辯論的中國人, 對任何事情都講究說服教育,且往往太過火。 (p.183)
讀到這裡笑了出來;我在賓州讀書的時候,來自中國的同學的確如此 (相對地台灣同學比較沒這個印象):只要三個中國同學聚在一起, 什麼樣雞毛蒜皮的事情(譬如是湖南吃得比較辣還是貴州比較辣), 都可以引發認真的辯論。而我第一次讀到「說服教育」這個說法, 作者舉的「過火」的例子是中共在 1949 年後進行的「打通思想」教育, 台灣這邊稱之為「洗腦」,也就是向全民解釋毛澤東提倡的「論聯合政府」 與「新民主主義」。但是,最近發生在台灣的「歷史課綱」議題, 是否也算在「說服教育」裡面呢?

最後說一件跟數學教育有關的事。在日本人的刻板印象中,中國人具有以下優點: 彬彬有禮,老實順從,吃苦耐勞,家族觀念強烈,外加「擅長計算」。(p.219) 作者說「中國的文盲率很高,許多人不會寫字,但農民、甚至賣苦力的計算能力卻很強。」 我也觀察到同樣的現象,而我的理論就是「中國的語言適合計算」; 而語言和文字是兩碼子事,所以把「文盲率」拿來與計算能力相比, 松本先生就想偏了,文盲無礙於計算,就好像文盲也可能「滔滔不絕地講出一番道理」。 但是,我國的國民,的確常把「識字」(也就是掃除文盲)當作「知識」, 也把「計算」當作「數學」,這兩者或許都需要「打通思想」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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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eated: Nov 12, 2013
Last Revised: 2016-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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