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教育

單維彰的私人書摘

博雅教育 -- Liberal Arts Education,楊福家等著,八方文化, 2015, ISBN 978-981-4663-91-5

楊福家校長(民國 25 年生)是中國科學院的物理學院士, 曾擔任復旦大學校長(1993--99), 英國諾丁漢大學在中國寧波的校長(2001--12),著有《原子物理學》教科書, 是一位重要的學者和教育行政者。 在歐美,像楊校長這樣的「大人物」是有可能自己寫一冊論述專書的, 但是在華人社會裡,似乎相當罕見(如果存在的話)。 不例外地,這本書特別標明了作者是楊福家「等」,而且它並不是一本專書, 而堪稱文集。儘管如此,我還是認為頗有價值,從楊院士這等人的高度, 看到的視界確實有些不同。

以下的中英對照大約已經底定:Liberal Arts Education 或者 Liberal Education 是博雅教育,General Education 是通識教育或者「素質教育」。

所有探討大學之理念的著述都會從英國人紐曼 (Newman, 1801--90) 的《大學之理念》 (The idea of a university defined and illustrated) 開始講起。 紐曼生前不斷修訂此書,最後一版(第九版)出版於 1889 年。 他倡導的教育就是博雅教育,亦即「君子不器」的教育。 因為博雅教育的核心意義就是培養「思考的能力」, 所以儘管學生沒受過「成器」的專業教育,畢業後仍能在生涯中勝任任何一種職業。(p.6) 紐曼之所以認為能勝任所有職業,是因為他假設所有大學畢業生的職業都是白領性質的。 在他的那個時代,科技還沒有興盛到成為社會主流的程度, 他的觀念裡,根本不存在任何需要「動手」的大學課程。

所以,事實上紐曼的著述並非創新或願景,而是述古或總結, 他總結的是英國引以為傲的牛津與劍橋的教育思想,使它們成為典範。 當紐曼書寫的時候,他可能不知道(但在嚥氣之前可能已經明白了), 他正在為一個即將消逝的典型寫傳記,或甚至是頌別的禮讚。 儘管紐曼的書流傳至今,但是他所描繪的博雅教育正受到三種衝擊,而即將式微:

德國大學模式的影響,贈地學院的成立,實用科學備受推崇。(p.7)

這本書對我個人最大的啟發,就是引述 Conant 校長寫在「哈佛報告」前言裡的話:

如果這份報告僅針對哈佛的大學生,那麼博雅教育是個適當的標題; 但這一份報告不只如此,它研究美國當前的教育體系,希望涵蓋美國的所有教育階段, 所以使用了通識教育這個新詞。(p.14)
原來如此,「通識教育」就是「平民版的博雅教育」。

哈佛大學在網路上公開散佈所謂「哈佛報告」的電子掃瞄版,我下載讀了原典。 Conant 的確是那樣說的, 而且他很謙遜地「坦承」通識教育是他為了這項任務而發明的新詞。 Conant 是哈佛大學 1934--54 那二十年的校長, 當第二次世界大戰正在美國領土的兩側轟轟烈烈地開打的 1943 年, 他受命邀請 12 位哈佛教授組織了委員會,探討美國的教育方針。 1945 年出版了委員會的研究報告,俗稱「哈佛紅皮書」的 《自由社會中的通識教育》(General Education in a Free Society),提出

教育不僅是知識的傳授,更是心靈的陶冶,包括有效的思考、 有效的溝通能力、做出適當判斷的能力,以及價值判別的能力。 並總結為:溝通是基礎,有效思考是核心,價值判別涉及廣泛的應用, 最終將所學用於實踐,培養好公民。(p.14)
為什麼全國國民在每個教育階段都要接觸通識教育,而不僅是菁英如哈佛人才需要呢? 因為
如果沒有(透過通識教育而為其社會成員提供的共同知識體系)這樣的共同基礎, 美國社會將會分崩離析。
再往前推,這不就是 1916 年杜威在《民主與教育》裡面論述的主題嗎?

杜威的書寫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哈佛報告寫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絕非偶然。 那兩次的大戰,幾乎讓歐洲被他們自己一手打造的科技文明完全毀滅。 即便那時候的「民主」還遠不及今天的「普遍」, 基本上僅「擁有財產的男人」才能參與民主,但已經看到可怕的後果; 最極端的特例,當然就是德國的希特勒,他是以民主程序合法取得權力的領導者, 人們不再能怪罪「昏君」或者「寡頭」。 即便還沒發生希特勒這樣極端的例子, 杜威卻已經看到問題並且預告教育領域該負起的責任, 所以我們如今奉他為祖師爺,實在是有道理的。

所以,為什麼人人都要接受通識教育?因為在現今的社會制度裡, 人人都有機會參與決策,而每個人的決策都要影響其他人。

1945 年的哈佛報告,和 1947 年總統高等教育委員會發表的題為《Higher Education for American Democracy》的報告,掀起了美國通識教育運動的高潮。(p.16)
但是,有些臺灣的大學教授認為通識教育不該放在「大學」這個學習階段, 而應該在十二年國教的階段中完成。 爭辯這個問題之前,我們應該先釐清「通識教育」的定義; 每個人都可以取她/他自己的定義,可是,如果接受「通識教育」就是哈佛報告創造的 General Education,那麼,至少人家的原典就是認為
全國國民在每個教育階段都要接受通識教育。

哈佛作為美國的「最高學府」不僅是學術地位的崇高而已, 作為資本主義社會的最高代表學府, 它當然也是全美國(可能是全世界)最「有錢」的學府。 哈佛大學的「校務基金」有 323 億美元(2012 年的資料), 前五名的綜合大學,在哈佛之後依序是耶魯 208 億、Texas 系統 204 億、 史丹福 187 億,和普林斯頓 182 億。 就連小型的博雅學院都很富裕。這一類型的學院之「校務基金」也很可觀, 2014 年公佈的前三名美國博雅學院依序如下: Williams 和 Amherst 學院的「校務基金」都有 18 億美元的規模, Swarthmore 學院有 16 億美元。 我提供一些參考數據做對照吧:中央大學大約有 0.7 億美元, 臺灣大學大約有 3.4 億美元。

德國在十九世紀引領的「研究型大學模式」在專業領域的研究上成就非凡, 造就了德國的產業升級與科技進步。 我感到好奇但是還沒有答案的問題是:二戰之後, 德國可曾對於它那講究「精細分科專業導向的研究型」大學模式,做過什麼反省性的研究?

第 166 頁列出三項耐人尋味的調查結果。

  1. 2013 年 UCLA 調查全美 283 所大學的新生, 其中 87% 的大學新鮮人把「得到好工作」列為進入大學的首要目的。 這項 American Freshmen Survey 已經持續了 50 年,2013 的結果是歷年最高的比例。 我不知道如今 (2016) 是否更高?此外,我相信臺灣的大學新鮮人(及其家長) 也是持這種看法者居多(雖然不至於高達 80% 以上)。 這就是我所謂的「私領域」教育的普遍目的,它和「公部門」教育的目的經常是不吻合的。
  2. 卡內基基金會以某種規準判斷大學是否施行「博雅教育」? 1987 年的調查結論是 540 所(美國)大學,但是 2012 年減為 130 所。 因為美國的大學幾乎都是為「私領域」教育提供服務的, 所以要服鷹市場需求,既然學生(和家長)要的是就業,就以就業為目標吧。
  3. 可是,在「科技迭創藝更新」的廿一世紀,每一種特定技能都可能在四年之內消失, 究竟什麼是就業導向的教育? 2013 年美國學院和大學協會 (American Association of Colleges and Universities) 調查雇主看重求職者的哪些技能?結論如下:
    • Critical thinking
    • Analytical reasoning
    • Clear oral and written communication skills
    • ability to locate, organize and evaluate information from multiple sources
    (英文很簡單我就不翻譯了)而楊校長認為,上述四點就是「博雅教育」的培育目標。 所以,事情又繞回去了:如果要以就業為目標,豈不是更應該施行博雅教育嗎? 可見,這其中是否有些什麼誤會,或者「陰謀」?

英國諾丁漢大學 (The University of Nottingham) 在中國寧波設立了一所「中西合璧」的小班小校住宿型博雅學院。 在那個「獨裁的」中國境內,容許成立一所外資學校, 並在相當程度上以英國「母校」的規格為準,而在相當程度上獨立於中國教育部的管轄, 因此在制度和「學費」上享有很高的自主程度。 它的聲譽如何?收多少學費?它的學費是「一般大學」幾倍? 這些問題都可以在網路上查到最新的消息,我就不寫了。

寧波諾丁漢大學當然注重英語的學習,事實上英語是那所學校的「官方語言」。 他們的(英籍)教務長說,校方為中國籍學生準備了獨特的英語教程,

學生(用英語)說話的能力並不差,關鍵是在課堂上用英語聽課、 寫報告、討論。他們要習慣把英語變成一種(用於)學習(的)語言。(p.179)
其實他說的「特殊教程」早就有名字了,叫做 EAP:English for Academic Purposes。 從 1960 年代開始,EAP 就在西方的英語教學界開始發展。 中央大學語言中心從 2011 年起開始,嘗試開闢 EAP 課程, 雖然有些成效,但是老實說並不如預期。 探究其原因,我相信主要是因為沒有「迫切的」需求。 在中大校園內的學生(特別是大學生),並沒有使用英語參與學術(學習)活動的需求。 當我在中央大學推動研究生的學術英文寫作課程時, 才發現許多指導教授已經放棄以英文撰寫學位論文的要求了。 堅持以英文寫作博士論文的老師,稍多一些,而碩士論文大多已經棄守了。 當中文寫出來的學位論文具備出版價值時,老闆花錢請專業翻譯,顯得比較符合經濟效益。 (是的,學術這一行,造就了英文論文編譯這門新的服務業。) 因此之故,在中大校園裡,語言中心還在默默地維持著學術導向的英語文教學, 但是學生的需求量並不高。

相對於 EAP,學術導向的華語 (CAP: Chinese for Academic Purposes) 反而是有市場的:因為外籍學生、交換生、僑生, 沈浸在中央大學全華語的學習環境裡,就像我們臺灣人到了美國留學一樣, 立刻就有了充分的語言學習需求;而且這種需求並不是日常的,而是專業的。 CAP 的規模也不是很大,但是因為中大的外籍、交換、僑生本來也不太多, 所以供需並不失調; 我們的 CAP 課程與教材很被看好,是該投資的項目, 卻可惜資源一直是不足的。

相對於 CAP 言下之意乃針對非母語者,「學術中文寫作」則是針對本籍生。 前面說過,大部分的碩士論文以及不少的博士論文,其實是以中文寫作的。 雖然學生在寫作學位論文之前,已經學了「一輩子」的國文, 但是眾所皆知(卻不曾處理)的是:臺灣的中文教育是幾乎崩盤的, 除了日常生活的口語和簡訊之外,一般學生幾乎沒有任何在正式場合使用中文的能力。 所以,我認為「學術中文寫作」在中央大學具有最大的需求, 但可惜的是,我們沒有資源提供足夠的「學術中文寫作」課程,更可怕的是, 當我深入這個主題,發現它幾乎是空白的。 想要從中文系(中國文學系)獲得這方面的教學知識, 真可謂緣木求魚;相對於美國人(相信英國人更是如此)在其(母語)英語教學上, 有那麼豐富的研究文獻可以參考遵循,我國在(母語)中文教學上的知識幾乎是零。

以上,在我即將離開語言中心主管位子的前半年,順便記在這裡。

第 22 頁引述大英百柯全書第五卷:

文化:人類知識、信仰和行為的整體。

第 31 頁記載了范曾先生於 2004 年贈南開大學數學研究所一幅「陳省身與楊振寧笑談」圖,如下。

范先生自提一詩,最後一句
真情妙悟鑄文章
深得楊先生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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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eated: Nov 30, 2016
Last Revised: 2017-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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