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分子論 讀後感

單維彰的私人書評

知識分子論 Representations of the Intellectual,Edward Said 原著,單德興譯,
麥田出版,1997, ISBN 957-708-545-8

原作者 Said 是一位 1935 年出生於耶路撒冷的阿拉伯人。自幼受正統的英國教育,大
學後在美國求學,最終在哈佛取得博士學位,從 1963 年起任教於哥倫比亞大學。他是
一位所謂的東方主義者。他以國際聞名之學者身分,在 1967 年中東戰爭後,投入巴勒
斯坦政治運動。算是一位阿拉伯裔滲入西方學術組織的尖兵吧?或者說,他是西方社會
養虎為患的一個成功範例!Said 在西方學術界可以說是根正苗紅,是英美學院一手調
教出來的高徒。如今,他卻成為夾著這一派理論來代表阿拉伯人反抗歐美人的最有力喉
舌。要注意的是,Said 經常提到的「東方」,指的是他自己的「東方」。按照歐洲人
自我中心的分類方法,Said 所謂的「東方」是「近東」,而非我們中國人所在的「遠
東」。也就是說,他所謂的東方是指土耳其、埃及、阿拉伯和伊拉克那一帶的地方。所
以,當閱讀 Said 著作,看到「東方」的時候,不要一廂情願以為他在為我們講話。

但是,我們還是有相近之處。Said 的積極入世立場,之所以在西方看起來獨特,或許
是他有別於所謂「後現代」西方知識分子的怠惰和虛無吧。而 Said 的立場似乎更接近
中國,尤其是近代知識分子的較激動、較關懷社會的立場。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
Said 所代表的阿拉伯族群,和我們中國人族群,都還在教小學生唱「團結奮鬥救國救
民」的階段。對我們而言,世界是一個競爭的舞台,而環境對我們不利。長期以來,我
們因為被侵犯、被忽視,已經養成了「奮鬥」的偏執精神。而歐美的人文學者呢?他們
站在世界的中心已經兩百多年。他們早已經沒有值得「奮鬥」的目標。所以,嬉戲虛無
的西方哲學,在早期我所不能接受也不能理解的。現在,我覺得可以理解,也可以接
受,只是我們中國人可能還沒有福份真正心領神悟那種空洞的哲學。在台灣,那種哲學
只能很膚淺地呈現在電視廣告和騙錢的消遣小書裡面。因為,我們的心身生活,根本還
沒有到那個階段;哲學是假不來的。可是台灣的年輕學生,似乎還來不及了解這一點。
甚至學院中研究哲學的人,也為了應付所依附生存的大學之所需,必須跟隨西方的腳步
起舞,否則論文無從發表。所以,包括我自己在內,年輕的心靈經常浪費生命去生吞那
些不屬於我們自己的西方近代哲學,白走一段冤枉路。

這本書購買於 1997 年年底,當時它才剛出版一個月。老實說,最近其實沒有興趣閱讀
這一類的嚴肅論文。當我在高中時代,確實有一段時間為此命題著迷;當時讀了許多有
關所謂「知識分子」的嚴肅專書,包括像「大學之理念」這一類的哲學性書籍。反而進
了大學之後,或者大一以後,就不太願意讀了。或許因為自己已經失去理想,或許自大
地以為自己已經懂得夠多了。有關自己的哲學立足點,雖然不曾認真辯證,但是在潛意
識裡似乎可以明白地認識,這些哲學在大學二年級左右就已經確定,日後改變者甚少。

那麼,為什麼買了這本書,老實說當初是因為看到譯者與我同姓。如果按照同樣的族譜
排輩,那麼他可能是我的祖父輩。但是我們的年紀可能是差不多的。以前,讀書的時代,
好像極少看到與自己同姓的人。最近幾年,似乎多起來了。這些人以前不知都在哪裡成
長的?所以囉,看在和尚不親廟親的份上,贊助買了這本書。在 1998 年寒假期間,讀
完了它。

書中,譯者寫的緒論就有十五頁,文字有點學術化,好像要集中精神才能讀。但是,如
果沒有時間看全書,讀完緒論似乎也夠了。全書 230 頁中,譯文部份只有 120 頁,其
他是緒論、原序、兩份訪問稿、參考書目和索引。索引部份是難得一見的完整,這一點
讓我很喜歡。通常,中文書籍不附索引,或者做得很粗糙。這本書有英中索引和中英索
引,作得很精緻。有感於國內出版業對於索引編輯的散漫,我自己在寫書的時候,就特
別注意要把這方面做好。所以,對於我的書「凌波初步」,我自己覺得最自豪的一部份,
就是我有很詳細的目錄和索引。

這本書主要是 Said 的六場演講稿。假設這些演講不是講一次算了的吧!大概是巡迴演
講的著名代表作。原書的書名採用六講中的第一講。直接翻譯應該就是「知識分子的代
表」。其他五講也都環繞著這個主題:為國族與傳統設限、知識分子的流亡、專業人與
業餘者、對權勢說真話、總是失敗的諸神。所謂「代表」可以從兩個角度來看。一個是,
什麼樣的人格特質和行為特徵,代表了知識分子?舉例來說,古今中外哪些人的哪些作
為,可以成為知識分子的代表?另一個是,知識分子的說寫內容,代表了社會上的哪些
人事物?而他又要如何代表這些族群,去面對他的閱聽大眾?如果能夠明確定義以上提
出的問題,差不多就明確定義了知識分子的內涵。所以,單德興先生將書名改譯成「知
識分子論」,就不算有太大差異了。

Said 的論點基調,仍然和以前知道的那些一樣。基本上,就是要冷靜、獨立、適當地
在擁抱人群與離群索居中求得平衡。只是他的論述,在實例舉證和時代印證上,有其學
院派的功力。對抗這個時代之大學的特色,他呼籲知識分子小心不要被收買,不要被誘
惑。在舉止間,要保持形而上的流亡者心態;在學術上,要保持業餘者的心態。

我沒有讀過原文。但是從譯文中,還是可以看出來 Said 的阿拉伯式談話特質:重複。
他一再重複自己的論點。當然,這可能並不是他的民族特色,畢竟他長期接受了正統的
西方教育。這種表達方式,或許是有效傳達意見的方式。通常聽講的人一次聽不到、兩
次聽不清、三次聽不懂,一直要聽到五六次了,才逐漸以為自己懂了。作為授課老師的
我,也應該要學習這種論述方式。一直到目前為止,我都太不願意重複自己的思想了。
這或許是數學訓練使然。在數學中,「廢話」是最令人不齒的。甚至在邏輯上明顯可及
的推論,如果說明得太過詳細,都會被視為「廢話」。因此,我的論述和言談,都不知
不覺地盡量避免「廢話」。最近逐漸發現,至少對大眾教育而言,多講廢話甚至重複廢
話,似乎是必要的。

以下所有的「引述」都是引自譯本,並沒有參考原文。而且,既然是翻譯得來的,我有
時候會擅自修改一點點文字的部分,自認為比較方便或比較順口吧。有些節錄的部分,
甚至文字的順序也經過重新安排,以便用比較簡潔的文字綜合表達原作的意思。總之,
所有的引述或節錄文字,都不保證和譯本中的完全一致。

底下這一段,就可以被視為 Said 的基礎論點。但是他重複又重複,舉例再舉例,來加
深閱聽大眾對這個論點的認識、或支持。

    知識分子的風姿或形象可能消失於一大堆細枝末節之中,而淪為只是社會趨勢
    中的另一個專業人物。我堅持主張知識分子是社會中具有特定公共角色的個人,
    不能只化約為面孔模糊的專業人士。我認為,知識分子是有能力面向公眾並代
    表公眾來具體地表明某種訊息、觀點、態度、哲學或意見的個人。而且這個角
    色也有尖銳的一面,在扮演這個角色時,必須意識到其處境就是公開提出令人
    尷尬的問題,對抗正統與教條、而不是產生正統與教條,不能輕易被政府或集
    團收編。其存在的理由就是代表所有那些慣常被遺忘或棄置不顧的人物和議題。
    (p.48)

這本書的第一講,可以說是在標明 Said 對於知識分子之代表與所代表的立場。其後的
五講,可以說是在哲學上以及技術上 (特別是技術上) 更加詳細地說明各個觀點。底下
是一些隨機的節錄。

    儘管當代法國哲學家李歐塔一再聲稱,與先前「近代」相關的「解放與啟蒙的
    大敘事」這類雄心壯志在「後現代」裡已不再通行。根據後現代的看法,大敘
    事被局部情境和語言遊戲所取代;後現代的知識分子現在看重的是能力,而不
    是像真理或自由這類的普遍價值。我一直認為李歐塔和他的追隨者是在承認自
    己的怠惰無能,甚至可能是冷漠,而不是正確評估即使在後現代主義的情況下,
    知識分子仍然有著許許多多的機會。 (p.55)

對於以上那一段話,就是我在前面提過的,Said 所代表的近東民族,和中國人所在的
遠東民族,在本質上不能體會西歐民族的心理特徵。因此在哲學基調上,當然也就格格
不入。基本原因,用我的看法來說,就是我們這些非西方白人的民族,還需要「奮鬥」
才能求生存,社會與世界仍然對我們不公平,而他們不必。Said 如果也用我這種角度
來瞭解他們,就不必對他們太過苛責。

    知識分子的代表是在行動本身。依賴的是一種意識:一種懷疑、投注、不斷獻
    身於理性探究和道德判斷的意識。知道如何善用語言,知道何時以語言介入,
    是知識分子行動的兩個必要特色。(p.57)

    知識分子的特別問題在於每個社會中的語言社群,被已經存在的表現習慣所宰
    制,這些習慣的主要作用之一就是保持現狀,並確保事情能夠平穩不變、不受
    挑戰地進行。陳腔濫調、老舊的比喻、懶惰的書寫,都是「語言墮落」的事例。
    語言具有超級市場背景音樂的效用,當語言沖洗人的意識,誘使它被動地接受
    未經驗證的觀念和情緒時,結果便是心靈的麻木與被動。 (p.65)

在這方面,今日的臺灣可以舉出太多日常生活中的例子。幾乎每一句廣告詞,仔細思索
之後,都可以找到他所謂「語言墮落」之處。就像選舉的時候,一聲「愛台灣」喊得滿
天嘎響,一張「新台灣人」的標籤大家爭先恐後地貼到自己額頭上。有誰真的問過自己,
或是喊口號與貼標籤的人,這兩句話的意思是什麼?語言的確可以讓人麻醉。另外舉一
個例子。有一天,我的五歲的兒子,問八歲的女兒:「為什麼眼淚是鹹的?」姊姊說:
「因為眼淚裡面有鹽。」弟弟就滿意地點頭走了。我在旁邊聽到,立刻追問姊姊:「為
什麼眼淚裡面會有鹽?」她無言以對;我再追問弟弟:「為什麼你不問剛才那個問題
呢?」他也無言以對。為什麼呢?換做我自己在五歲的時候,會追問嗎?還是會被語言
中的名詞所痲痹,自以為已經獲得知識了呢?我們需要多少的知識、勇氣與創意,才能
再多追問那一句呢?在我自己的研究領域中,又有多少這樣的自以為懂了的情況,而我
沒想到要問呢?

    絕不把團結置於批評之上。... 至於群體或國族認同的共識,知識分子的職責
    就是顯示「群體」不是自然或天賦的實體,而是被建構出、製造出、甚至在某
    些情況中是被捏造出的客體,這個客體的背後是一段奮鬥與征服的歷史,而時
    有去代表的必要。 (p.70)

以上那一段話太確切了。他很明確地用文字描述了我隱約對人們口中所謂的「團結」的
天生痛惡。在我很小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就是難以自制地對呼籲團結奮鬥的政治口
號、甚至救國團式的團體遊戲和帶動唱這一類的活動,感到噁心和肉麻。讀到這一段話,
我似乎為自己的不正常行為找到了合理化的藉口。

    政治修飾 (political trimming) 是一種很模糊的藝術:不採取明確立場卻生
    存地好好的技術。... 因為流亡而不能適應 (或者更中肯地說,不願意適應)
    的知識分子,寧願居於主流之外,抗拒、不被納入、不被收編。... 「流亡」
    既是真實的情境,也是隱喻的情境。... 這些個體與社會不合。因此,就特權、
    權勢、榮耀而言,都是圈外人和流亡者。 (p.90)

所以囉,身為一個電腦使用者和教育者,如果拒絕使用 Microsoft 的產品,甚至拒絕
在 Microsoft 的環境下發表作品,是不是就成了隱喻的、形而上的流亡者?在談到流
亡者的時候,作者舉了幾個例子。其中一人是阿多諾 (Theodor W Adorno, 1903--1969)。
以下是一些關於他的介紹。

    對我來說,他是二十世紀中葉最具有主宰地位的知識分子良心,終其一生都在
    與各種危險周旋---法西斯主義、共產主義、西方大眾消費主義。... 這些具
    有世界性影響力中的每一項都招惹到他。... 對他而言,人生最虛偽的莫過於
    集體---他有一次說,整體總是虛假的---他接著說,這種情況更加重了下列事
    物的重要性:主觀、個人意識、在全面受到掌握的社會中無法嚴密管制的事物。
    (p.90ff)

對於學院內的知識分子,也就是像我這樣的大學教授啦,Said 也有所惋惜。以下節錄
一些大義。

    一九七九年,多才多藝足智多謀的法國知識分子德布雷 (Regi Debray) 出版
    了一本對於法國文化生活的深入研究,書名為《教師‧作家‧名流:近代法國
    知識分子》。在 1880 到 1930 之間,法國的知識分子主要與巴黎大學有關:
    他們是來自教會和拿破崙式獨裁政治的世俗避難者,在實驗室、圖書館和教室
    中,以教授的名義受到保護,得以在知識上做出重要的貢獻。1930 年之後,...
    由知識階層和他們的編輯構成的「精神家族」在出版社裡得到更佳的庇護。直
    到一九六0年左右,沙特、波娃、卡謬、莫里雅克、紀德、馬爾羅之流的作家
    成為取代了教授的知識分子。原因在於他們的作品自由放任,他們對於自由的
    信條,以及他們的論述「介於在那之前教會的莊嚴肅穆與在那之後廣告的譁眾
    取寵之間」。... 大約在 1968 年,知識分子大都捨棄了出版社的守護,成群
    結隊走向大眾媒體,成為新聞從業人員、脫口秀的來賓和主持人、顧問、經理
    等等。他們不但擁有廣大的閱聽大眾,而且他們身為知識分子畢生的工作都仰
    賴閱聽大眾,仰賴沒有面目的消費大眾所給予的讚賞或漠視。... 獨立自主的
    知識分子,不依賴也就不受制於附屬機構的知識分子,是不是或可不可能存在?
    (這些機構包括付他們薪水的大學...) 德布雷暗示,知識分子的圈子一旦超出
    了成份類似的知識分子群,換言之,一旦閱聽大眾或雇主取代了知識分子同儕
    之間的辯論和判斷時,知識分子這一行不是被廢掉,就是必然受到約束。
    (pp.105--107)

書中多次提到「廣告」。我沒有去追查 Said 的原文,但是,或許這只是個簡易的翻
譯。整個而言,它應該包含了「教條、口號、標語」這一類的虛假文字。例如「革命無
罪、造反有理」的紅小衛兵,例如「真正愛台灣」和「永遠關心您」的立法委員候選人。

接著,Said 引述了一位美國左翼知識分子 Russel Jacoby 的論點。引述相當地長,但
隨後 Said 表示並不完全贊同這些論點,或許因為他本人就是學院內的一員吧,也或許
是他為了避免太多同行的責難,所以在大量引述之後,在提出一些自己的不苟同意見。
我覺得 Jacoby 的論點,雖然是衝這美國學院,但是在如此徹底美國化的台灣學術界,
同樣的情形當然難免。但是美國畢竟地大人多資源豐富,所以,像 Jacoby 所言之情
況,或許在美國還有例外的轉機。而在台灣這張淺碟子裡面,這樣的情況只有更加嚴
重了。

    在美國,「非學院的知識分子」已經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整群怯懦、
    滿口術語的大學教授、而社會上沒有人很重視這些人的意見。這些人的文筆深
    奧難懂、不知節制,主要是為了學術的晉升,而不是促成社會的改變。
    (pp. 109--110)

以下節錄 Said 對於「業餘化」的論點。

    今天的壓力是什麼?這些壓力的第一個就是專業化。今天的社會...常常說真
    正的知識分子應該只是其領域中的專業人士。今天在教育體系中爬得越高,越
    受限於相當狹隘的知識領域。當然,沒有人會反對專業能力,但如果它使人昧
    於個人直接領域以外的任何事物,並為了一套權威和經典的觀念而犧牲一己的
    廣泛文化時,那麼專業能力就得不償失。儘管這些壓力普遍可見,但都可以用
    我所謂的業餘性 (amateurism) 來對抗。而所謂的業餘性就是,不為利益或獎
    賞所動,只為了喜愛和不可抹煞的興趣,而這些喜愛與興趣在於:更遠大的景
    象、越過界線和障礙、拒絕被某個專長所束縛、不顧一個行業的限制而喜好眾
    多的觀念和價值。 (p. 114ff)

讀了這些話之後,我應該深受鼓勵。也應該時常回顧,以便繼續受到鼓勵。怎麼說呢?
我自覺有許多該說的話,該寫的字,但總是因為並非本行而作罷。而且,我也不知道如
何去發表那些觀點;我並不喜歡投稿到報紙的讀者投書欄。因為,身為一個計算數學類
的研究者,我覺得根本沒有在其他領域的重要刊物上發表文章的機會。我曾經想,自己
尋求出版,「直接訴諸閱聽大眾的支持」。例如計畫中要寫的「一個數學老師的辯白」
和「計算機概論十六講」或「三十二講」,都不算是我本分的專業。雖然「單變數微積
分」算是我的本行,但是與傳統變化太大,實在也不敢貿然在學院內提出。在一方面,
這樣的做法恰好落於德布雷的詬病 (被沒有面目的消費者牽著走),但另一方面,這卻
是逃脫學院束縛的直接做法。

    知識分子代表著解放和啟蒙,但從不要去服侍抽象的觀念和冷酷而遙遠的神
    祇。知識分子的代表---他們本身所代表的,以及那些觀念如何向觀眾表達---
    總是關係著社會中正在進行中的有機部份:窮人、下層社會、沒有聲音的人、
    沒有代表的人、無權無勢的人。把它們轉型然後僵化成教條、宣言、職業,他
    們就無法存活。 (p.152)

    真正的知識分子是世俗之人。不會毫不批判地服侍一位神祇,以致所有的魔鬼
    總是站在另一邊。你不能質疑大聲服侍某個神祇的一方,然後不假思索地轉向
    為新神祇做同樣的事。由一個神祇倒向另一個神祇,繼續做同樣的事,最後的
    結果是相同的。那些神祇要求的是一種絕對的肯定和全然的現實觀,在他們眼
    中,不是門徒就是敵人。要在心靈中保有一個空間,能夠開放給懷疑和警覺地
    反諷,最好也包括自我反諷。是的,你有信念,你下判斷。但這些信念與判斷,
    來自親身的耕耘,來自與他人、同儕、草根運動、延續的歷史、一套真正生活
    的聯繫感。知識分子的道德原則不該構成一種封閉的加速器,驅使思想和行動
    前往一個既定的方向,而且以單一的燃料作為引擎動力的來源。知識分子必須
    四處走動,必須有立足的空間並反駁權威。 (p. 158)

Said 在此所說得神祇,很明顯地指的是被奉為不變之定理的政治宣傳。這樣的例子當
然很多,但是他最直接的例子,就是為中東回教民族說話。他建議以「相互關係或共同
歷史的方式來看待政治,例如把阿拉伯人和伊斯蘭教徒牽連上西方長久複雜的動態關
係」。「真正知識分子的分析,不許把一邊稱為無辜,而把另一邊稱為邪惡」。

例如早幾年的美國電影和大眾宣傳,總是把北愛爾蘭人刻劃成冷血的邪靈。後來政治情
勢有所轉圜,就逐漸出現站在北愛眼光的電影,其悲情鄉土之氣氛不亞於台灣獨立運動
或反外來統治階層運動的訴求氣氛。某些早先列為北愛恐怖份子的人物,一如早先被列
為台獨叛亂份子的人物,在媒體的重新包裝下,全都成了智勇雙全而眼光遠大堅忍不拔
的人間英雄。

在讀這本書之前,我對於阿拉伯人和回教徒就抱有比較同情的看法。記得一次曾經對學
生說,當一千年前今天所謂的十字軍東征的時候,回教文明其實遠勝於西方文明。今天
我們受到歐美教育太深,以致於接受了所謂「十字軍東征」的西方式概念。但是,可曾
想像,對於阿拉伯人而言,那根本不是「東征」,而是西邊的蠻族入侵。其感覺就像我
們以漢本位眼光看待北方金人、遼人、蒙古人、女真人的蠻族入侵,而斷不可能看待成
「蒙古人南征」的概念。再者,所謂的十字軍,根本不成為軍,其實根本就是由宗教光
環賦予合理化意義的搶劫大隊。那些西方人攻進伊斯坦丁堡,猶如劉姥姥進了大觀園,
更像日本人進了南京城,燒殺擄掠砸毀寺廟無惡不作,就連希臘人流傳下來的數學和哲
學智慧,包括幾何原本和柏拉圖的對話錄,也是在那時候搶奪回去再逐漸從阿拉伯文翻
譯成拉丁文的。甚至今天的所謂歐洲,其東方邊界在歷史上並不那麼明顯。什麼是歐洲、
什麼是亞洲,還不是白歐民族自以為是在地圖上畫出來的人為分界?白歐民族為了隱藏
自己從阿拉伯人手中偷來智慧以致獲得成長的事實,硬是要將自己的文化前身直推希臘
城邦而跳過奧匈帝國。因此之故,硬是要將希臘土地畫到歐洲境內,而畢達哥拉斯出生
的那座小島,雖然就在土耳其的海邊,也硬是要畫到希臘境內。這就是白歐民族在幾百
年前玩的把戲,到了今天我們從教科書上讀到,以為就是既成的事實。現在的中東情勢,
乃至於伊拉克之入侵科威特、南斯拉夫境內的種族屠殺暴動這些近代事件,都可以從這
一千年來耶穌教徒和伊斯蘭教徒的這筆爛帳裡面去算。外人實在是算不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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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eated: Feb 19, 1999
Last Revised: Feb 19, 1999
© Copyright 2000 Wei-Chang Sha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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