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三十年中國教育史

單維彰的私人書摘

陳翊林(1930)。最近三十年中國教育史。上海市:太平洋書店。

這是一本「歷史上的歷史」,此書本身即為歷史,作者幾乎就是當代人, 藉此可以看到靠近第一手的資料與詮釋。 表面上,這本書所指的「30 年」應該是第二十世紀的前三十年。 這可能是行銷手法,因為太平洋書店在民國十九年(西元 1930 年)出版了一系列《最近三十年中國XX史》。 但實際上涵蓋的時間從同治元年 (1862) 設京師同文館起(洋務/自強運動始), 到民國十七年 (1928) 止,共 64 年;但統計數據似乎沒有超過民國十四年的。

全書四編,第一編「緒論」主張教育是隨著政治、經濟、社會而改變的。 在政治上,這段時期中國從專制政治變到民主政治 (我覺得很有趣:當時是北洋政府時期,而人們自以為中國已經實行民主政治), 由家庭經濟變到國民經濟:

〔家庭經濟〕狀況下的教育,從事經濟事業的人,祇須非正式的教育──徒弟制度, 而無待於正式教育──學校教育, 所以經濟教育(實業教育及職業教育)在〔中國過去的〕國家教育上完全沒有位置。     (p.3)
由宗法社會變到國家社會,當時已經提到「都市已成經濟上的重心,不但有資產的人多數匯集到都市來,即受過中等教育以上的人,也大部分匯集到都市來」(p.5);沒想到即使在「北伐」之前,中國的都市化已經這麼明顯了。 至於文化當然也變了,作者舉例說
清末教育宗旨列有尊孔一條,民國以後無之; 清末學校課程自小學以至大學讀經占第一位,民國以後除極短時期的變化外, 學校均不讀經,祇大學本科有「中國哲學」一門經學與子書並列。     (p.7)
關於新、舊教育的課程分別,作者也說得頗有意思: 「舊教育的課程純屬一種文字教育, 而新教育的課程則擴大到與人生的全體都有關涉。」(p.28) 文字教育不就是 literacy 嗎?所以舊教育也是 literacy 導向, 只是第二十一世紀擴充了 literacy 的概念。

作者分析〈舊教育崩潰的次第〉(pp.19-24) 有三個階段:

  1. 改良科舉。加考算學 (1887),舉辦經濟「特科」與「歲舉」(1898), 廢八股詩賦小楷(戊戌政變之後一度復活)。
  2. 遞減科舉 (1903)。其實它是推行新式學堂──壬寅 (1902)、癸卯 (1903) 學制──的配套措施。
  3. 廢止科舉 (1905)。後面這兩個階段實在來得太急,但這也是由於錯失了前面穩健改革的機會。就像高中數學「融入計算機」之議,可能也會像這樣,一旦錯失了穩健改革的時機,到了後來被迫不得不改的時候,反而顯得過份急迫。
而作者也將〈新教育發展的次第〉(p.29ff) 分成三個階段:
  1. 萌芽時期。京師同文館(同治元年,1862)到光緒 28 年 (1902) 初定壬寅學制。
  2. 建立時期。從光緒 29 年 (1903) 施行癸卯學制到辛亥革命。
  3. 改造時期。民國元年到民國 17 年。
此書第二編、第三編、第四編分別闡述以上三個時期的教育。

建立時期:癸卯到辛亥

現在的書籍都將 1902 年(壬寅)初定而未行的學制稱為《欽定學堂章程》, 而將次年 1903(癸卯)修訂且施行的學制稱為《奏定學堂章程》, 但是此書並未如此細分,而皆稱《奏定學堂章程》。 這表現出當時的看法:或許這兩份官方文件僅為前後修訂的同一份文件。 當時光緒已經不能視事,而新學制、廢科舉的千年大事, 在那個茶壺般的小朝廷裡掀起風暴,留下權力傾輒的痕跡,也是很自然的。

作者認為新式學堂以前的教育(包括萌芽期)

可以說是人才教育,而不是國民教育。 ...〔國民教育〕為近代教育的一種精華,為中國從來所沒有,現在方才輸入中國。     (p.61)
我也這樣認為:雖然中國自古有「學」,但是沒有現代意義的「教育」; 「教育」是外來物,對我國文化而言,是全新的外來物, 也許可以快快地「對接」,速成一種表面的適應,但是不能小覷文化入人之深的力量, 對於外來物的內化,以至真正發生改變,需要更長的時間; 我相信我們現在仍處於「對接適應」到「內化改變」的途中, 只是最近的半個世紀──所謂資訊革命時期──科技帶動的社會/政治變遷實在太快, 使得人們一則忙著適應新局而耗盡心力,沒有嫻靜的時間去體悟改變, 二則迅變的生活創造了假象,讓人以為世界向來就是如此瞬變, 而忽略了凝視與思考文化中真實變遷的問題意識。

壬寅學制(張百熙)「完全從日本學制抄來」(p.80), 或許因為如此而未實施,即由張之洞、榮慶會同張百熙重訂,隔年得以公布實施, 即癸卯學制,正式名稱是《奏定學堂章程》。 這是一份最多長達 25 年的學制(不含年限不定的學前教育「蒙養院」), 如果完成最高級的「通儒院」可能已經 30 歲了,我想像它就是博士學位; 博士學位從新式學制的一開始就正式列在裡面,顯得它好像是「應該」讀的學位似的。 「初等教育階段」分成五年的初等小學與四年的高等小學,我想像後者相當於初中。 「中等教育階段」是五年的「中學堂」或「初級師範」或「中等實業學堂」(五到八年)。 這份官方學制已經規畫了「補習教育」,其理由不難想像:因為這是一個「大變」的學制, 許多適齡的在學學生必須從原本的學習路徑中轉銜而來,很可能需要補習, 而政府承認這種需求,因此安排各階段的補習教育。 與「初等小學堂」同級的有「藝徒學堂」,對實施技職導向的教育, 這是很「理想」的規畫,但是它可能打一開始就不受青睞,特別是在當年少有需求, 因為傳統百工的學徒式技職教育已有穩固的基礎,並不需要官方提供管道, 而新的生產技術尚未廣泛傳入中國,百姓也感受不到它的需求。

癸卯學制初定小學階段分為初等、高等兩級,初等五年,高等四年。 要訂這麼長的小學學年,可能因為當時的思考方式,宣稱小學畢業相當於「廩生」功名。 實施之頭幾年便「滾動式修訂」,幾經加減, 最後在宣統二年 (1910) 底定初小四年、高小四年,小學共八年。 從三年級開始讀經, 3--8 年級依序讀孝經、論語、大學、中庸、孟子、詩經、禮記(節本)。 頁 88-90 列出初小、高小的應修科目表,算術科每週節數(/每週節數)簡記於下表。

12345678
4/244/245/305/304/364/364/365/36
20 以下加減乘除 100 以下加減乘除 正整數加減乘除 簡易小數 十進制加減乘除 分數加減乘除 分數四則百分數利息珠算 比例珠算簿記
注意這時候的算術(標準)課程,先小數再分數。

高小三年級(7 年級)起可開英文選修課,主要只有城市裡的學校提供。 學則特別聲明不可體罰:「十三歲以上夏楚萬不可用」(p.91)。 這樣寫著,特別有「此地無銀」的效果。 小學階段「注重教法的講究,在本期已開了一個先河」, 「蒙養院有福祿特爾教法」,「大概依哈巴脫的學說分為五段或三段四段不等」, 各種教學法「自日本先後輸入,而且應用於實際」(p.92)。

癸卯設計中學堂五年(有些文件寫「大學堂」), 與師範學堂分校並列,文實分校不分科。 宣統元年號稱「采德國成法」要文實分科,一年之後又知難而退,改回分校不分科。 文科中學課時最多的還是讀經,每學年皆為 9/36 節,畢業生相當於「貢生」功名(出身)。 算學每週有 4/36 節。 中學階段就不太講究教法了,「學年考試已極繁重,而畢業考試連考一二十門」(p.108)。 宣統元年有中學堂 460 所,學生四萬多人;中學教師有師範學歷者不到 1/3, 而學歷又多出自日本 3 或 6 個月的速成班。 外籍教師並不算多:51/3266。

癸卯之時,中國的知識體系尚未從四部(經史子集)轉換為七科(理工醫農文法商), 高等教育僅有京師大學堂一所,各省預期建立「高等學堂」各一所。 前者畢業生等於「進士」出身,可授職庶吉士;後者等於「舉人」,可授職知州、中書。

高等教育初分八科:經學、政法、文學(包括史地外語)、醫科、格致、農科、工科、商科, 當時的「科」相當於今「學院」,科下各「門」相當於今「科系」, 例如格致科分為算學門、星學門、物理、化學、動植物、地質。 1910 年經學併入文學,七科的架構成形,也看得出「經」的地位變化。 清末的大學裡,自然科學多用「二重講演法」教學: 外國教師用外語講一遍,再由翻譯用漢語講一遍 (p.120)。 實際上,京師大學堂在光緒三十年 (1904 年)才真的開辦預備科, 宣統元年(慈禧死後)才真的開始分科招生。 直到辛亥革命時都還不清楚究竟有哪些畢業生 (p.121)? 而「各省各設一高等學堂/省立大學」的理想,大約在民國 12 年之後才成形 (p.279)。

高等實業學堂(技職大學)幾乎完全沒有合格教師,在此時期無甚成效 (p.131)。 光緒 32 年前,清廷並未管理留學,純屬民間私人行為。 光緒 33 年起,清廷認可的留學資格為中學畢業,並可能授與學成歸國者「功名」。

從癸卯學制起,到清朝結束前,「新式學堂」的校數從 700 多增加到 52,300 多, 學生人數從大約 7 千人增加到大約 156 萬人。 數值和比率看起來很大,但是就算當時中國大約有四萬萬(四億)人吧, 含各級學校的「粗在學率」還不到 4‰。 (到 1923 年,學生總數約為 1,000 萬,粗在學率約 2.5%;p.376-8。)

清末施行新式教育對國族肯定是好的,可是對清廷其實不利。 或許慈禧太后一直看得清楚這一點, 她對新教育(特別是留學教育)的摯肘或許從當權者自私自利的視角來看,是有道理的。

頁 168ff 顯示清廷給新式學堂之畢業生的「出身」與「授職」一覽表, 作者評論

〔這種作法〕幾乎將新教育變成新科舉,仍舊可以使學者迷於利祿而忘實際, 而且所學也非所用。     (p.169)
宣統三年,學部宣布廢止此對應關係; 比這一則廢黜令影響更大的是:清朝也跟著結束了。 但是清朝的結束並不意味著科舉觀念的結束; 換個角度來看,清廷並沒有機會實施它的科舉廢黜令, 中國從來沒有在政治的意義上正式廢黜學歷與科舉的對照關係。

改造時期:北洋政府 17 年

實用/實利主義淵源於清朝教育宗旨的「尚實」一條, 也是蔡元培〈新教育意見〉當中的一項。 當時陸費逵、黃炎培兩位意見領袖特別獨尊「尚實」。 黃炎培〈學校教育採用實用主義之商榷〉的批評,今天還是一樣:

習算術及諸等矣,權度在前,弗能用也。     (p.177)
黃炎培於民國 6 年創「中華職業教育社」。

蔡元培的美育主張剛開始被人取笑,但逐漸發揮影響, 民國 8 年之後漸受討論,而在 10 年之後開始有美術專門學校、大學藝術學院 (p.186ff)。

任鴻雋〈科學與工業〉:

〔科學教育之重要〕在其研究事物之方法, 尤 ... 在其所與心能之訓練科學方法,首分別事類,次乃明辨其關係以發見其通律。 習於是者,其心嘗注重事實,執因求果 ... 以此心能求學,而學術乃有進步之望;以此心能處世,而社會乃立穩固之基。     (p.187ff)

東南大學教授張子高 (1925)〈近五十年來中國之科學教育〉謂 「教育的科學化與科學的教育化」。提到「中華教育改進社」於民國 11 年延請美國人推士 (George Ransom Twiss, 1863-1944) 研究中國科學教育之改良法。 推士是在孟祿來訪之後,推薦到中國來執行兩年的實務工作。 他在 1922 年 6 月 30 日抵達上海,1924 年 7 月 10 日離華; Ohio State University 給了他兩年的離休。 Twiss 是 Ohio State 的「教授」,專業似為物理,但他在 63 歲(1925 年) 才在孟祿 (Paul Monroe, 1869-1947) 指導下獲得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 其學位論文即其在中國的工作: Science and Education in China: A survey of the present status and a program for progressive improvement。 我很幸運地發現哥倫比亞大學剛在兩個月前(2022 年 6 月 8 日) 公布了這篇博士論文的掃描檔案。 Twiss 博士把他的博士論文題獻給「華人」:

教育的「平民主義」隨杜威而來,造成極大的影響,特別民國 8-13 年極盛,頁 190-4 有精彩的摘要。而「五卅慘案」之後,輿論認為教育界「誤於世界和平之說」, 「國家主義」重新成為教育思想的主流。 後來因為國民政府禁止「國家主義」而式微; 當時認為「國家主義」對外將發展為帝國主義,對內則以資本主義造成社會不公, 故以「三民主義」代之。 但這本書在頁 195-200 解釋教育思想上的「國家主義」,似也無可厚非:

這個思想的最主要效果,就是對教會「收回教育權」(第 23 章)。

北洋政府和國民政府都曾想要設計「大學區/大學院」制度,都行不通而非常短命 (p.210)。 這個制度仿自法國,以為教育可以學術化,行政可以獨立,事權可以統一 (p.211ff)。 主政者有意嘗試這個制度,似乎是對「讀書人」或「士大夫」的一種尊重, 這或許是中國傳統的美德之一。但是實際執行起來,就是走不通的。

民國伊始,主要改變的就是宣統三年本來要廢黜的「出身獎勵」、 准許初等小學男女混班,以及廢止初級小學的讀經課。 後來的十年各種制度變來變去,中央政府(北京)也無力督導各省教育事務, 總之就是吵雜聲中自有一股活力,到處都可以執行各種教育主張的實驗。 實務上,各階段的學習年限都朝縮短的方向改變。 民國 10 年始有 11 省(自願)組織的「全國教育聯合會」,先會於廣州, 次年會於濟南,最後在民國 11 年 11 月協議仿照美國的 6-3-3 制, 其中初小四年為義務教育(所以又稱為國民學校)。 這大概就是民初 10 年混亂的建設性結論了。

民國 1--8 年小學階段有積極的「訓育」,但民國 8 年之後就沒了。 或許前面有國家主義的思潮,而後面則受自由主義的影響 (p.235)。 民國 8 年起,逐漸開始直接使用西文教科書 (p.269)。 這可能也與杜威、孟祿等人的旋風有關。

民國 5 年的部定小學課程標準裡,算術課綱仍是先小數再分數。初小取消讀經之後, 國文課時增加,算術課則差不多:低年級 6/26,中年級 6/30。 高小的算術課時維持不變:4/34 (pp.225-9)。

民國 12 年各省的小學生統計,山西省比例最高(7%),其他各省都在 2% 以下, 差距非常顯著。山西省的初小女生比例也最高 (17%),其他各省只有江蘇達到 10% (pp.236-41)。山西都督是閻錫山,山西是辛亥之後第五個宣布獨立的省分。 陶行知曾說「山西是中國義務教育策源地」,現在我從數據上看到了。

民國初年已經看到中等教育的核心問題是「中學無宗旨」(p.245ff)。 民國 2 年部定初中課程,男生的算學課時約為 5/34, 女生少一個算學課時(也少一個體操課時),女生不學三角。 算學課程是塊狀的,分成算術、代數、平面幾何、平三角大要。

民國 12 年「全國教育聯合會」擬定的高中課程標準, 大量採用學分選修制,如今看來還蠻進步的; 高中算學當然也是塊狀課程,有三角 (3 學分)、高中幾何 (6)、高中代數 (6)、 解析幾何大意 (3)。高中必修課程中,有人生哲學 (4)、社會問題 (6)、文化史 (6)、 科學概論 (6)。

原來跟臺灣「一縣一大學」類似,民國 10 年之後逐漸出現的「一省一大學」很多也是從師範改制的。 例如南京高師改東南大學(中央大學),武昌高師改武昌大學,瀋陽高師改東北大學。

民國 7─10 年間「登記在案」的自費留學生雖說「多」但也不至於太多, 總共只有 532 人,其中 26 人僅中學肄業,182 人中學畢業直接留學, 其他人大學肄業或畢業 (p.325ff)。 而公費(省費)留學者,幾乎各省都提供獎學金,民國 7─10 年間共有 1393 人, 其中日本:歐美居然有 3:1 之懸殊。 留學的科目,則以工科、法政、醫科為多, 其中官費生與清華生以自然科學居多,自費生以社會科學居多 (pp.325-36)。 這位作者頗有偏激的意見,他說

日本利用庚款,公費留學,以軟化中國人。 俄國誘惑中國青年招至莫斯科造成俄國共產黨徒,以便回中國實行殺人放火。     (p.337)
全國大學幾全為留學生的一大出路。... 祇要留日本三個月或半年便可回國在教育界大露頭角,盤駐要津, 已將日本留學當做「高等補習班」了。... 祇要跑到歐美混了一兩年回來,便有大學教授舍我其誰之概! 大學校長、教授,幾無一不是留學生。     (p.340)
留學教育在某種範圍以內是可以補助本國高等教育的,但是將留學教育當做高等教育, 並且代替了本國高等教育,而無一定的宗旨與政策,那就不免是病象了。 這個病象可以發生以下各種惡果:亡國化、私黨化、宗教化、官僚化、資本化、騙子化。     (pp.341-5)
這些意見跟後來的國聯調查報告頗有前後呼應之勢。

頁 347-52 列出民國 10 年調查之各省教會初小、高小、中學、大學的學校數、學生數, 在這一年,在外人所辦教會學校(其課程與宗旨不受國家管轄)總計有 34 萬多人。 另外,在山東省、東三省日本辦的殖民學校裡,共有學生 1 萬多人。 作者強烈主張收回教育權(他在此時主張國家主義)。 他認為可承認公私教育並存,但是不可承認中外教育並存。 他說自清末興學以來,清廷從未承認外人所設學校學生的「出身」。 教會學校的畢業生照例不能升入公立學校或應留學生考試 (p.3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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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eated: July 10, 2022
Last Revised: 7/13, 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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