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歲月

單維彰的私人書摘

胡蘭成, 臺北市:三三出版, 1990. ISBN 957-9528-29-2.

為了探索數學教育的歷史,我經常在圖書館的書架上找書。 一天,抽出兩本書轉身之際,視線掃過一冊薄薄的書背,上面寫著「胡蘭成」。 知道這個名字,當然有很長時間了,但是一次也沒讀過他。 出於好奇就順手抽出來,連目次都沒看就一併借回家了。 回到家裡,內人給我上了一堂胡蘭成短講,才知道這人有這麼多是非。 明懿勸我別讀他,我本來也就無可無不可,因為我原以為那是一冊閒書, 打算休息的時候看看。可是在我還掉它之前,翻了一下目次, 意外發現他打算說一部大歷史,這是我事先沒料到的; 更沒料到的是,翻到第二頁 [p.12] 就有「數學」兩個字搶到我的眼前。 隨便再往後翻一下,看到好多「數學」,這更是我沒預料的。

於是我只好留下這本書。 畢竟就連蔣介石都原諒他了:老蔣在逝世前一年(1974 年)准了他的入境申請, 還讓他在臺灣登堂講課。

他在 1945-6 年「亡命溫州」的時候開始寫這本書, 卻是在 1954 年投奔日本之後才結識大數學家岡潔。 這本書的自序定卯於 1954 年(民 43,第一屆大學聯考開辦), 那麼他是一開始就寫下這些數學的嗎? 還是結交了數學朋友之後,才在這一冊薄薄的大史書裡給了數學一個至高的地位, 並在 1954 到 74 年踏上臺灣講學這 20 年間,增補了關於數學的內容呢? 這個問題大概屬於文學研究了。

胡先生用數學當例證、或者當修辭。大體上,可以分成三類: 一類是符合數學意義的類比,一類是按他自己詮釋的意義,最後一類是我不懂他在說什麼的。 譬如他用歐氏與非歐幾何作為制度翻新的類比,不知道有多少讀者可領會?

中國歷史的性格是從有井田時已經成定了, 其後至秦漢雖廢井田,亦只如歐氏幾何學之後更有非歐幾何學,是翻新而非否定。 [p.34]

這部大歷史從所謂的阿瑙(土耳其)蘇撒(伊朗)新石器時代說起。當時

陶器的形狀及繪畫多是幾何學的,亦有作風的寫生繪,明朗而無圖騰。有陽光與音樂。有數學。 [p.12]
接著,他寫了幾乎一頁的數學文化起源論。
亦惟中國人記得音樂是出生在新石器時代,說女媧始作笙簧, 而且知道音樂與天文數學是生在一起的,統歸於律曆。...

數學始生於新石器時代。 新石器時代的人不只是動物身,卻還可以是如來身,天不再是洪荒草昧的自然界,而是昭明的天。 這天人之境便是蕩蕩乾坤,清平世界,有光陰迢迢,風景無邊, 而這亦是數學的0無有內外,點惟有位置而無面積, 線惟有長短而無幅與厚的由來。 是故數學與其說是理,毋寧說是妙相,印度的數論師是相宗, 而中國亦以數學通於天人之際。

西洋人不知文明是這樣虛虛實實的存在。 故羅素說0是一個群或團或類,殊不知0時尚未有1, 如何能有這一群一團一類的1? 而且數學是演繹的,歸納但〔僅〕是演繹行程中的段落, 他以歸納法作成的群或團或類乃是科學的,而非數學的。 以歸納法作成的0即有內外,有非0的部份,有限而不精密,又如何能是數學的0?

0亦即是點,是點之初,從0生1,此時0遂是點了。 又從點生線,從1生2,是一路演繹的過程,隋書律曆志有「傳曰, 物生而後有象,象而後有滋,滋而後有數」, 這「傳曰」真來得遼遠,乃是從新石器人傳下來的。 [p.16]

其實畢達哥拉斯那個時代的西方文明,也認為「音樂與天文數學是生在一起的」, 但是中文的「律曆」畢竟說得更漂亮。 而羅素也不是那個意思,集合論的「整數創世紀」確實是從無生了有。 撇開這些細微雜質,這段說數學本源的文字,確實優美。他接著說
舊石器時代亦有物生,但漁獵人對之不注意,是新石器人有了農牧與手工業,才看著並且曉得種的秧苗,養的小羊小馬,一天天在生長; 又因耕地紡織,才曉得工作的進度,不像漁獵人的只有得,或失,而沒有已做了多少, 還要做多少的認明。 而且是在這種工程裡,人才覺得了日影在移動,注意到它的一寸寸。

人世的諸般妙好,皆是一種生命的演繹。 而在勞動中有著人與物的親情,好比女孩子刺繡,看著繡的花從自己的手裡一朵朵長出來,有歡喜。 因為一物的生長,故秧苗及小羊小馬及紡織物的一節節發育進展, 與日影的一寸寸換地方,皆不過是位置的移動,... 這種移動皆在手工業裡壓縮,變成更顯明活潑可被察覺,可被計算了。

數學從點有線,最短的線是二點,即是二黍。 而數自從一到無論若干,皆只是點的線的演繹,故數從度,大小多少接惟是長短。

從點線又有自理,如連結自理〔公設〕:兩點間恆可作一直線,亦只可作一直線,此即因是數學的點線才可能, 若點有面積,線有潤厚,則或許可能作一直線,或許可作許多直線,亦不能有那樣的自理了。 自理又演繹而有定理,自理從來就只有這幾條, 而定理則可以多至數百條。數學在西洋,定理是希臘時才日益完備, 但那自理則埃及早有,而且遠在阿瑙蘇撒新石器時代已早有著的了。 [p.17]

於是,從這個有情世界裡,誕生了無情而又無界的數學。

接下來,話鋒一轉,胡先生要從數學的演繹類比到文明的演繹。 他說從虛無到有點是第一順位(0生1),點演繹為線是第二順位(1生2), 點線演繹為自理〔公設〕是第三順位(2生3), 自理又演為定理是第四順位(3生萬物;其實數學真正說的是「3生混沌」)。 並不能反對這樣的分類,但是不知道有什麼意思? 再接著說的「這四個順位不單是數學的,亦要是人事的,才算得文明的遍在」。 我歡迎他這樣說,但是實在沒有道理。 他想要說的是:「在中國,仁演繹為義,義又行於親疏尊卑之別,而有五常, 又從五常推廣而為治國平天下,如洪範九疇,則是人世定理了。」[p.18]

以下這兩段話把數學置於文明的「本體」,放在哲學與邏輯之上。 我認為他的看法是非常有見地的,但是他說的道理則太難接受了。

〔西洋的〕哲學追求本體,是唯心的,或唯物的,要用氣力來唯, 固有了客觀的邏輯,必還要有主觀的辯證法。 本體之外有認識與實踐,那本體即不是一切,不能自行。 西洋人連對於數學的0及點線亦一說便成曲解,哲學更從二點的矛盾關係開始, 線是二點之間的關係,其點線皆是有面積而位置可疑的。至於邏輯,它寧是後天的。 邏輯只是軌跡,數學的演繹才是白馬金輪, 而哲學卻以法求法海,以邏輯求點線。 [p.19]

論師陳那又把因明來革命,刪去聖教量──達羅毗荼人傳下來的至理名言, 如數學亦有幾千年前傳下來的十幾條自理。 因明倒是從聖教量才有,如數學邏輯的從數學自理才有, 如何可拿因明來論證聖教量? [p.67]

不能用因明來論證聖教量,就好像數學不用邏輯來論證自理〔公設〕。

按佛教的詞語意義,「有情」就是會死的會變的,數學是恆常的,所以說是「無情」的。

譬如數學的點有位置無面積,它是不可以作的,但它是在的, 物理的點會毀滅,可是怎麼也不能想像數學的點會毀滅。 文化必毀滅,文明則常在,文明是有常有我有樂有淨的。 [p.64]
但是這樣類比之後,豈不是說「文明」是「無情」的?這感覺也不對。

〔西方史學〕把古代和中古,近代與現代分得很開,是因他們的歷史經不得劫就毀滅, 一路否定下來的,故有這種隔世之感。 在西洋惟數學不被否定,但於他們的史學仍無助益,因為數學不能代替人事。 [p.73]

歐氏幾何學兩千年來演算了又演算,只覺得它是今天的,很少想到它的歷史性。 中國的史實亦可以看之不足,觀之有餘,故可以寫了又寫,幾乎不當它是歷史, 而好比是詩。... 可以代代翻新而不翻案。 [p.79]

〔賦比興的〕興像數學的0忽然生出了1,沒有因為,它只是這樣的,這即是因為, 所以是喜氣的。而西洋卻說是矛盾的火花,苦悶的象徵。 西洋沒有興,從物來的只是刺激,從神來的又是靈感。 興則非常清潔,是物的風姿盈盈,光彩欲流。 原來物意亦原來是人意,如六朝時江南曲:

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乃是真實的蓮花蓮子蓮心,而亦即是採蓮人。 [p.102]

中國不單是詩才可以興,... 數學是組織的而同時亦是〔興〕流露。 [p.172]

中國房子則是高級數學的,支點遍在自在。 [p.165]

不僅胡蘭成能在文章裡信手捻數學,張愛玲也行。

愛玲來溫州看我,路過諸暨時斯宅祠堂裡演嵊縣戲, 她也去看了,寫信給我說:「戲臺下那樣多鄉下人, 他們坐著站著或往來走動,好像他們的人是不佔地方的, 如同數學的線,只有長而無闊與厚。 怎麼可以這樣的婉順,這樣的逍遙!」 [p.101]

胡先生的寫作並沒想要說服讀者,他的遣詞用字就像他說「數學」一樣, 都按自己的意思,彷彿只寫給讀得懂得人讀(大約就是今天說的「同溫層」吧)。 在這個意義上,這本書並不容易讀。 譬如他寫 「〔即使是〕機器的生產亦可以無限瀟湘」[p.35], 「〔西洋〕因奴隸社會而損害甚至喪失了這份平人的瀟湘」[p.19] 等等。 讀到這話的感覺就跟第一次讀到「就 GG 了」差不多, 雖然從前後文猜得出來作者的意思,但是並不能確定那個詞究竟怎麼來的? 胡先生在 p.175 解了這個謎,他說「瀟湘」的意思是瀟灑加上顏色, 那顏色是「行走時香氣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 我聯想到坐在牆頭的的蛋頭先生跟愛麗絲的一段對話; 他說,要做文字的主子,我要它是什麼意思,它就是那個意思。

這部大歷史企圖「以夷制夷」,從經濟與產業發展的角度來說歷史的興替。 而中國經濟的「平等」傳統或風貌,則始自井田制度; 井田是否為事實,在胡先生的時代還有爭辯,即使它真的曾經存在, 也在信史之中被革興了。 胡先生稍稍辯證它確實存在──雖然辯證的方法是文學的而不是歷史的, 這畢竟是全書唯一一次想要舉證來說服讀者──然後就以它為本, 來說明中國異於西方的經濟活動本質,甚至一直說到八年抗戰中國何以能夠不敗? 我喜歡他說的「不敗」,因為那場戰爭,中國並沒有「贏」,而是日本「輸」了。

台大歷史系的閻教授得知我讀這本書,告訴我

這本書裡的〈抗戰歲月〉一節,我覺得比起任何歷史研究, 更能深刻的呈現偽政權一派文人眼中的中國社會和文化。 難得胡蘭成的巧筆,詮釋出那特殊狀態中的社會心理和思想。
所以畢竟還是有歷史學者閱讀這一小冊大歷史。 胡先生認為對日那一戰是中國革命過程中的命定,是在新世界裡讓自己重新誕生的陣痛。
草木不驚,已都是春天。 辛亥革命亦城廓山川無恙,就已經是民國世界,歲月都堂堂了。 辛亥革命的民間起兵是沿承太平軍的,其立憲則是沿承戊戌政變的,但是能行於新的節氣。 ... 他們口說反滿,只是因為中國文明接觸現代西方而新生這樁大事竟是蕩蕩莫能名。 ... 辛亥革命用兵不夠,所以旁逸而為軍閥的連年內戰。 後來北伐與抗戰,皆是補辛亥革命的用兵不足。 抗戰是因為中華民國的新地位亦是新世界的,所以也需要有這樣的一戰。 [p.206ff]

不論政治立場如何,胡先生顯然是「大中華主義」者。 在這一冊書裡,但凡中國「天下」的,都是美的、好的, 從人情世故、食衣住行、到典章制度、興賦禮樂,樣樣優於西洋。 他倒沒說中國的數學優於西方就是了。 我可以把這些內容當作「遺老情懷」,欣賞著讀一下即可。 可是說到教育的那一小段,似乎真有見地,值得抄錄。

西洋古代惟有宗教,現代他們有教育,但亦只教知識技能,此外仍靠宗教。 中國則早有教育,而這是與其歷史的傳統不斷有關的。 西洋又講究教授法,中國則講究尊師,尊師是責重在學生, 因為善教不如善學,天地即從來亦不教人,要人有本領去懂得它。 中國的教法是「風行地上觀,先王以省方觀民設教」, 教原來像風謠就好,不單是傳授而更是興。 但西洋說的引起動機則又只是心理學。 [p.108ff]
何以說中國早有專司教育的制度呢?來自商代遺臣箕子向周武王陳述「洪範」, 而「洪範」相當於現代觀念的「憲法」。他說「八政」是 「一食二貨三祀四司空五司徒六司寇七賓八師」。 可見中國自古並不抑商啊,第一重要是農政,其次就是金融與交易了。 司空是地政,司徒就是教育了。司寇相當於國內治安,師是軍隊,賓是外交。 中國因有井田,故早有地政。[p.108]

這一句話對我正在思考的中國傳統數學引入基礎課程很有啟發:

大凡理想,皆必有其民族的記憶為根據與限制。 [p.77]
對華人而言,理想的數學教育也是這樣的,要有其民族的記憶為根據; 但只能同時匯入現代主流思維才能脫離民族記憶的限制。

頁 232「中國的文化人為什麼這樣的對政治有興趣? ... 卻不知他們自己要負造成動亂的責任」這一段本來說的不是教育, 但文化包含教育,也可以用來說教育。 我也長期有此感慨:文化人(教育學者)每隔幾年就引進一個外國理論, 「今年這個主義,明年那個主義」,把教育現場當成了實驗室,卻一直生不出根來。 華人明明就是特別重視教育的古老民族,就連數學教育也是的, 可就為什麼總被預設為錯的呢(presumed guilty)? 可是反過來想,我也不就在主張一種「主義」嗎? 雖然這個主意是從自身的古典中探求,而不是從外引進,但它畢竟也是一項主張。 我會不會給大家添亂了呢?

關於數學和教育大致記完了,以下欣賞一些胡先生的「大中華主義」意見吧。

西洋的社會先是奴隸,後是農奴,現在是工資奴隸,再變到國家機關的僱傭奴隸。 [p.54]

釋迦的明心見性亦是知仁未知義,達性未達命,這是文明在印度的未成就。 [p.67]

周禮變秦法,漢朝則繼承秦法而亦重修周禮,... 即比周朝秦朝的另是一番清平世界。 漢朝的政治亦是兼有周秦的,郡縣制與封建制並用,其州牧且為後世節度使及總督制的由來, 乃至國民政府時代的武漢粵桂冀察等政務委員會,中共政府的華東中南西南等軍管委員會, 亦是其演繹。漢朝的經濟是井田雖廢,但眾業平等和諧的傳統並不廢,... 仍不發生商業資本主義,前此的既非奴隸社會,後來的亦非封建社會。 [p.129]

可是中國這樣好,為何不發明機器? 因為不需要。中國史上的天下承平富庶,家人給足 ... 何必急急忙忙發明機器? 中國歷朝有廣大層的中產人家的饒足,見之於燈市,划龍舟,及其他良辰吉日的排場,此皆為西洋所無。... 當英格蘭開夏的紡織業開始用機器時,全歐洲的總生產量尚不及同時代中國的五分之一乃至八分之一, 可是他們的手工業已走到了盡頭。他們是這樣急遽的跳入了機器時代。 中國的不是慢而是正常,不是因循而是延長。 [p.141]

這一番話實在強詞奪理, 但可以藉來解釋為何中國一部《九章》就夠用一千六百年?因為沒有更新的需求。 沒有因為航海、霸佔、科學和機器生產所帶動的新需求。 而那些需求之所以沒發生,卻也不是因為斯土斯民的遲鈍怠惰。
中國史並非循環停滯,秦漢以來一代有一代的聲音顏色,如「初日照高林」, 一朝有一朝的產業新規模,都大過從前。... 中國只是不墮產業競爭。 [p.142]

平民亦有貴英之氣 ... 漢樂府「相逢狹路間」那樣豔 ...

大婦織綺羅   中婦織流黃
小婦無所為   挾瑟上高堂
連機杼亦與琴瑟可以在一起。 ... 西洋的浮士德博士出遊市集,及一晚參加山谷裡魔女的遊行, 那強烈完全是生命的無明。 ... 那裡只有婦人愛,原始生命的蠢動。 ... 達文西 ... 雖帶有文藝復興時平民的家常情意的微笑,亦微笑得恍恍惚惚, 不能像中國女子的平實。中國是女人亦亮烈,像卓文君的白頭吟:
皚如山上雪   皎若雲間月
聞君有兩意   故來相訣絕
與後來鮑照的
清如玉壺水   直如朱絲繩
及李白的
羅帷舒卷   似有人開
明月直入   無心可猜
皆是與人世肝膽相照,非但壯士,女子亦能。... 中國 ... 歷來辭賦詩文小說彈詞裡的城市與鄉村,皆非莎士比亞、歌德、莫伯桑、果戈理的作品裡所能有。 [p.162-4]

西洋惟以音叉定音階,但是音的邊際有極精密的一線非音叉所能量, 例如宮的高半音與商的低半音好像是同的,而其實不同,因為高半音與低半音之間還可以一半又一半的分割至於無窮 ... 這在鋼琴裡即不可能, 但歌唱得好的人則可以唱準。 ... 宋史樂志「觀其高二律下一律之說, 雖賢者有所未知,直曰樂聲高下於歌聲,則童子可之矣。」 [p.167-8]

原來科學的事也可以有一種無因由的悟解力,但在西洋是間接從數學借得, 在中國則為科學所自有。中國不單是詩才可以興, 連科學亦像數學的是組織的而同時亦是流露。 [p.172]

說到「大中華」與「強詞奪理」,下面這一段真是到了極致; 但是讀起來還真可愛。

詩經裡有一篇「著」寫女子打扮去遊春,央請良人在房門口等等她, 一面儘問:「我戴這付白玉環子,配上鬢際的白玉花好嗎? 我戴這付翡翠的,來配綠玉花好嗎?」 清末以來的革命亦是這樣的委決不下,而門外浩蕩春光亦真的都在等她, 因為吉日良辰要有她才有主;連達爾文的進化論亦只得且安靜。 [p.192]
真這樣嗎?如今中國真要「出門」了,「第一世界」卻顯得焦躁不安。 希望這只是過度適應期。

胡先生在 1945 年藏身溫州時,妻子是張愛玲。 他說「我能曉得中國民間現在的好,完全是靠愛玲。」[p.180] 那幾頁寫了許多溫州的民間見聞,還寫了不少戲曲,特別是嵊縣戲。 巧合的是,明懿一位老友因為父母在遷去嵊縣而聊了那地方, 我那時才知道當地的戲曲傳統,特別它是秧歌的發源地,而這本書也兩、三次提到嵊縣戲, 說得當然細很多。例如〈三笑姻緣〉原來就是「唐伯虎點秋香」! 後面 [p.243] 講抗戰歲月時再說到戲曲:「淪陷區與大後方到處歌舞」。 在大後方是復興了中原的迎神賽會扮臺閣,而且傳入了西北高原的土風舞與民謠; 土風舞和民謠,看來也就跟著帶進了臺灣。 淪陷區則忽然流行起越劇。 「越劇」即紹興府嵊縣山鄉地方的秧歌班,亦叫小歌班,是民國初年才出生的。 接下來,胡先生(像這本書的大部分論述切入點)從經濟發展的脈絡,說明如何 「此地的人便在農閑時作出秧歌班」。

我本來還感到奇怪,胡先生怎麼好像特別知道嵊縣這個小地方? 後來發現,原來他就是嵊縣人。

其實張愛玲已經在頁 35、頁 101 出場。

愛玲從上海取道金華麗水,千里迢迢〔到溫州〕來看我, 兩人同去街上走走,沿街有個紡織工廠,就站在窗口看女工織布, 那女工襟邊佩一朵花,坐在機杼前,只見織的布如流水, 好像她的人是被織出來的,真真的如花美眷,如水流年。 [p.35]
那時日本剛投降,胡蘭成 39 歲,國民政府從四川(上江)沿江而下,重新掌管淪陷區與日本佔領區, 胡先生成了一名漢奸通緝犯,從上海(下江)逃到溫州隱居。 他用(像這本書的大部分舉出例證的方法)詩歌民謠戲曲與器物來呈現抗戰期間「淪陷區」的經濟與生活實況。 簡單來說,他主張抗戰時期政府變遠了,天卻變高了,刺激了經濟的新氣象, 反而是和氣活潑的。抗戰剛勝利時的氣氛「清冷如新年」, 國民政府,特別是蔣介石本人,其勢滿可以在辛亥革命之後真正地一統中國, 開始一個浩蕩的世界;他還特別強調,當時民間的經濟也準備好了待發之勢。 可惜的是「國民政府勝利回來第一就辦漢奸罪」, 中華民國的新氣象變成了上江人(從重慶回來的人)的驕傲氣焰。 不知為何,華洋老師跟我說過此事;他說當時即使是從四川回來的浙江人, 也要故意用四川口音講話。 張燈結彩的上海人,也許就跟張燈結彩的臺灣人一樣,其實是被國民政府刺傷了心。 一個大器的天下,就被小器的政府給生生地窒息了。 從〈辛亥革命〉到〈解放軍興廢記〉這連續 6 節,特別是閻教授推薦的〈抗戰歲月〉, 吸引我來來回回地讀, 感覺這幾十頁真的可以讓人對那三十年的「天下」產生一種「全像」的印象式概念。

最後,留下一些散記。

希臘人說火是普洛美修斯從天上偷來,那是因為希臘人的祖先不曾參加過發明火, 後來才從埃及巴比倫人那裡竊得的。 [p.13]

用易經裡「天下文明」的文明,對佛經裡的「無明」一語而說。 無明亦可有文化,但不是文明。 文化或可以有西洋的東洋的,文明只是這一個,沒有東西二洋之別。 [p.20]

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 [p.111]

立國有大信,國民政府〔黨〕卻總被人疑。 [p.252]

宇宙原來無憑準,點線皆為人定。 [p.168]

沒錯,天下本無坐標。坐標隨人方便而定。

後記

前面提過的台大歷史系閻教授讀了前面的書摘之後, 回信跟我多說了些。他寫得義理深刻,文辭優美,讓我禁不住一連讀了兩遍。 更特別的是,我感覺他寫這些話完全不經琢磨,彷彿把早就知道的事隨手寫下來, 這種舉重若輕的能力,非常令人欽羨。

以下同場加映閻教授的評論。

【閻鴻中.2021/08/15】

經過維彰老師的摘要和評點,我突然感覺,胡蘭成幾乎完全是拿儒釋道哲學概念,來想像(比擬)數學,不知道維彰老師是否同意。以下我嘗試做點註腳,不過,解釋「拿數學作比喻的思想」的思想背景,實在有點可笑就是了。

「數學的0無有內外」,「以歸納法作成的0即有內外,有非0的部份,有限而不精密,又如何能是數學的0?」
這兒把0想像成「無」,是萬物的本體,是「無極而太極」的無極。

「興像數學的0忽然生出了1,沒有因為,它只是這樣的,……西洋沒有興,從物來的只是刺激,從神來的又是靈感。興則非常清潔……」
這兒所說的0與1,彷彿是「道生一」的概念。所謂「興」,則是不假思索的本心、良知,本來面目。本心、良知雖觸物而發,但並非刺激的產物,也的確不同於西方宗教背景所想像的「靈感」。現代文學理論者有的稱為「象徵」,也不貼切。我覺得胡蘭成這一段說得很好。

「文化必毀滅,文明則常在,文明是有常有我有樂有淨的。」
「常樂我淨」本是大乘佛學對涅槃之境的描述,在此應該是代表永恆至善的價值。而文明、文化猶如「空、有」關係的投射:文化有成有壞、有得有失,文明是存乎其中的常在、至善、至樂的「空性」。宋儒的理氣論也有類似結構,文化猶如氣,文明猶如理。維彰老師懷疑:「豈不是說『文明』是『無情』的?」的確,空有論、理氣論都會遇到這種質疑。純粹就哲學來說,情和理是概念範疇的不同,並非否定、壓抑「情」的「無情」。

張愛玲說:「戲臺下那樣多鄉下人,他們坐著站著或往來走動,好像他們的人是不佔地方的,如同數學的線,只有長而無闊與厚。」
他似乎是用數學語言來翻譯庖丁解牛「以無厚入有間」的意思。不知道張愛玲對數學是否那麼感興趣?或許他是在迎合胡蘭成。無論如何,這顯示胡蘭成早就對數學著迷了。

附帶說說胡蘭成的政治論述。胡蘭成講,井田在後代已經「翻新」,是說中國的經濟制度早已蘊含、超越了全然平均的共產制度,也就是說,中國的歷史發展模式比唯物史觀更好。從孫中山以來,對抗共產主義者的論述大都這麼說,今天看來也很合理,但在當時的背景下,說服力並不高。歷經人口爆炸、太平天國、遍地民變、革命失序,中國的農民早已民不聊生;歐戰後的一波工業化浪潮,造成農村經濟破產,舊有的農村已經瀕臨瓦解了。到了中日戰爭時期,不論汪政權治下還是大後方的農村,或者日本、台灣,連最基本的生存物資都遭到嚴重掠奪。因此,農民革命固然殘酷,農民生計確實凋敝;天高皇帝遠固然真實,苛政猛於虎也並不虛假。胡蘭成絕非不識愁滋味的浪漫青年,或一廂情願的書呆子,他對農村美好景象的描繪,是主張反共的汪政權一種柔性的政治論述,隱含著某些匪夷所思的片面性。

不過,我很贊同胡蘭成的是,就算在那樣的時代,至少江南較富庶地區的農村和小城市,仍展現出自己的生命力和豐沛的文化創造力,這是共產主義者和西化派的自由主義者都普遍忽略、甚至否認的。當多數知識份子既否定傳統、又蔑視庶民,只想借用外部力量來改造社會時,最終徹底摧毀了民間社會,也摧毀了自己,而權力都給了國家。從兩岸開放以來,「民國熱」在大陸知識界、中產階級大為流行,他們對這個時代的緬懷,很大部分就是因為曾經存在的「社會」,其中存留著人性的空間和人文的多樣性。

胡蘭成宣稱,抗戰之後,國民政府若懂得兼容並蓄,便有機會開啟朗朗乾坤,這倒不全然是「漢奸」們的癡想,許多有識之士都有類似批評,《巨流河》裡講的東北情境,就是著名的例子。

我覺得,胡蘭成可說是晚清民初「不專業的大知識人」的遺響。他文筆巧妙,博學而毫不嚴謹,許多概念都隨意轉化成為色彩繽紛的意象和捉摸不定的修辭。在那個時代,各派引領風潮的「大學者」往往都這麼天馬行空,無可究詰,廖平、康有為、譚嗣同,都是。民初以來逐步建立的現代學術,逐步取代了這種虛無縹緲的論述。最終,知識領袖從盱衡宇宙的夢想家,蛻變成學術分科裡的專家,成為諾貝爾獎得主、中研院院士那種形象。

「不專業的大知識人」的論述,如今看來荒誕離奇。可是,我們這個世代的學者、文人,幾乎沒有人有他們那樣的想像力和氣魄。在人文領域,洞察並不全然倚賴正確、充分的知識,有時憑的恰恰是直覺、意境和不羈。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有人跨越學術的代溝,看見前人的慧識,用學術的嚴謹態度來重新解答那些有關中國前途、人類出路的大哉問,帶來根植傳統、又充滿新意的文化願景?

【又及】

當時做為前述潮流的迴響,希望在東方哲學傳統裡尋找類似的知識,帶動了兩種古老學術的復興。一是墨家之學,和希臘時代的邏輯學、幾何學的概念很神奇的遙相呼應,又有近代光學和物理觀測的趣味,足以成為橋接中西學術思想的媒介。另一個是法相唯識學,影響範圍很窄,只對哲學和心理分析帶來深遠的影響,台灣的當代新儒家就導源於此,在儒家思想裡也算是小型的分水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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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eated: Aug 6, 2021
Last Revised: 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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