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維彰  識字

        九四年九月
        女兒正在開始會抗議的年歲
        飛離她的出生地
            她那將來或會縈念的故鄉
        來到這太平洋邊緣的高山之島
        在選擇之前就被決定
        去接受那曾經啟蒙了她的父母親的教育
        
        既然憂患遲早難免
        但願她和我都始於同一絲涓流
        她將愛戀我所愛戀的文字
        繼承我所繼承的歷史
        當她長成
        她和我將是同一種人
        
        學校在十里之外
        我變成一名盡忠職守的衛戍  每天
            在同樣的時間巡弋同樣的軌跡
        這小喜美熟練地循線來到一個丁字路口
        不假思索地  我們照例畫一條左彎弧線
        在這平滑曲線上的某個剎那
        迎面沖著路角的電線杆上
        貼了一張黑底白面兒的
        畫著女兒見而不識的圖騰
        而我識而不見
        
        本島這一季的秋乾熱異常
        每天兩趟來回往返
        曬得我焦黑如起於版築之間
        但車廂內是我們親蜜獨處的時光
        聽她驕傲地背書
        聽這小女子的喋喋不休
        順便我努力教她分辨信與幸  琴與情
        這裡要捲舌  那裡有鼻音
        
        季節隨著朝陽在大榕樹上的刻痕而轉移
        秋後是個濕涼的冬
        以及頭一回領到壓歲錢的春節
        但我刻意避免雪的話題
        以防牽動了一縷隱約不絕的思鄉心弦
        我深信她不能遺忘那環抱在緩緩丘陵之間的
            賓州的小城
        我也不能  不能蛻去的他鄉之愁啊
        
        冬藏之後的女兒
        屈指可算兩位數加減法
        一日日識字漸增
        她開始詢問意義
        開始懷疑課本裡的媽媽
            何以總是在洗衣燒飯作早操
        而爸爸  總是在喝茶看報
        
        細雨紛紛中的淺黃木棉綻放了新的季節
        一天兩回的求學之路規律如教堂上的撞鐘
        無意識地我們又來到這丁字路口
        正當我左腳踏直退檔到三
        左手橫越胸前要鞭策這四輪的機械作一個例行的左轉
        女兒在後座發問了
        「爸爸，為什麼
                人人皆有罪」
        

1995, 7, 8

自注：
 從衛星俯瞰台灣，這海島幾乎就是一座山，最高峰接近海拔四千公尺，只有西南角
   看得出來一小塊平地。從太平洋仰望台灣東側，更是挺拔壯觀，可以從海平面抬頭
   直看三千公尺的橫嶺。故稱高山之島。
 蘇東坡有詩云「人生識字憂患始」。
 我的座騎是輛一九七九年的 HONDA CIVIC, 台灣代理商稱它作喜美。
 台灣的小學一年級國語課本中，充滿了這一類的古板典型。每次提到爸爸，或是畫
   出爸爸，就是在喝茶看報，大概這就是那些編書的老學究們平常做的事兒。這個形
   象早已與時代脫節，更何況我曾有一年身兼母職，自然引起小孩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