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養教育

丘成桐院士的三項見解

民國 100 年 10 月,高中數學的 99 課剛剛開始實施, 丘成桐院士在高中數學學科中心主辦的 「2011 亞太地區高中數學教育研討會」以〈中學數學人才的培養〉為題, 發表大會開幕演講。那是一場洋溢著人文、藝術與教育素養的演講, 丘院士的題目雖然是數學,但是他的關懷遍及德育、美育和體育。 時隔十年,再度閱讀文稿,仍然感到餘音繞樑,心中低迴不已。 我特別掃描了全文以供各界閱讀,故不再贅述丘院士在一般教育方面的談話。 本文專門提出他在數學教育方面的三項見識,盼能加以發揚。

民國 109 年仲春,當 COVID-19 剛爆發的時候, 我帶著口罩到臺大數學系拜訪陳宜良老師。 陳老師把研究室裡關於教育的書籍文檔整理出來, 裝成三袋交給我。而我今天翻閱了當中的「2011 亞太地區高中數學教育研討會」手冊, 第一篇就是丘成桐院士的講稿。 其實,當時我在現場,可是如今再讀他的文字,還是被他的深與廣所震懾, 於是希望記錄於此。

我要歸納丘院士在數學教育方面提出的三項見解。

第一,丘院士指出「代數方法」不一定必須在「算術方法」之後。 他舉的例子恰是「雞兔同籠」。 對此,丘院士有親身經歷:他在九年級時擔任一名六年級學生的家教, 他相信提早教導代數方法可以幫助這位學生,而且事後證明如此。

我對這個例子特別有感。 當我讀小學的時候,對此題型困擾不已。 一下子以為自己懂了,再想想又不懂了;這次挨過板子把它記住了,下次又忘了 (那時候還有體罰)。 直到國中一年級學到方程,我即刻明白可以用它來解「雞兔同籠」, 想到明明有這麼簡單的方法可以用,以前卻白白為它挨了那麼多打, 心中的怨恨又多了一層。 我牢牢記住這件事,叫自己別忘了將來要保護自己的兒女別再受摧殘。

後來,我真的記得在女兒讀到四年級左右的時候,告訴她這個題目。 題目倒是非常容易記住(哪有這麼無聊當有趣的問題), 我並不是提前教女兒解法,而是告誡她:記住這一道題, 如果老師教到它,她聽得懂最好,若是聽不懂則千萬不要費力去學,回來告訴我。 沒多久,女兒放學時興高采烈地說,今天真的教到那題了,而她真的聽不懂。 我問:老師有沒有生氣?她說,老師看見她在笑,就問:妳爸爸是不是已經教過妳了? 女兒回答:我爸真的教過,可是他不是教我做,而是教我不要做。 那老師聽了之後呵呵一笑,這題就算了,全班同學都很高興。 希望我沒有害得臺灣損失一名數學天才。

後來我讀了更多的中國古典數學,非常欣慰地發現「雞兔同籠」並不出自《九章》。 我非常崇敬《九章》,認為它的題目全都是「素養導向」的,既務實且深刻。 我認為國民教育的數學課程,就應該是一套「現代化」的《九章》。 「雞兔同籠」來自地位較低的另一本算經,而那本算經的最後一題, 是要從孕婦的資料算出胎兒的性別! 〔事實上,換個角度來看,這一題「孕知男女」的解法有其數學教育的意義, 以後另文再寫。〕

我曾到處勸告小學老師別「強教」此題,當作遊戲講講就好了。 一位前輩聽了就要制止我這樣說,他認為算術方法是一種「美」。 我想,「美」是一種緣分,別把自己的美感強加在別人身上吧。 教育像「工程」,也是一種「設計」,在某種程度上, 還是要知道「不美總比不妙好」。 丘院士在演講裡分享的故事,應該是一樣的道理。

第二,丘院士認為「反對學生記熟一些公式,凡事都需推導它的根源」 很可能是數學教師自己的迷思。他接著說:

即使大學問家也不能凡事都由最基本原理去推導, 必須基於前人做過的學問來向前發展, 然後再反覆思考前人的學問才有整個學問的宏觀的看法。
又說:
我至今還不認識如果只能先假設某些結論成立 〔而自己還不能證明〕 就不往前邁步這樣的數學家。 那又為何要強迫小孩在他們學習過程中要推導出每一個公式呢?
他舉了九九乘法作為一個例子,又隨口舉了另一個例子: \[\exp(i\theta)=\cos\theta + i\sin\theta\]

我認為,在教育意義上,「理解」反而是為了要達到「熟記不忘」或者 「即使忘了也容易想起來」的目的。 有些程序或概念,即使不理解也輕易記熟了,而且能用了, 這時候「理解」就成為次要的, 甚至是「奢侈的」,因此是「選備的」而不是必須的。 就好像丘院士舉例而言的九九乘法表。 其實幾乎每個人長大之後都能理解九九乘法表(如果有必要的話), 可是堅持在小學二年級學習乘法的當下就要學童理解, 則可能是教育者本身的迷思。 在九九乘法之上,小學各年級充斥著各種「刺探」學生理解力的高深試題。 我常認為這是教師把學生當「軟柿子」捏; 可憐的小學生招架無力,也不敢反問老師: 「您自己是小學生的時候,真的會做這種題目嗎?」 對於許多折騰小學生的「概念題」,我要說, 我才不相信當老師自己是小學生的時候就會。

將數學類比於語言,並參考語言的習得,將會發現數學教學的另一條進路: 在情境的使用中模仿而習得。 這是一條有待開發的進路。 我常複述陳宜良老師的一項建議:當全班同學都認為那是對的, 而且它確實是對的,就別證明它。 「證明」是當我們懷疑它不對的時候才需要的。

整個知識體系本來就是「站在前人肩膀上」層層架構而來的。 如今已經沒有人能夠真正從頭把這整個架構完整學習一遍。 獲得一些理解各領域的「把手」,從而「識得」(make sense of) 部份的知識體系,並且走出自己的下一步, 遠比堅持理解每個步驟更為重要。 如今軟體工程在我們眼前如此神速地發展,並以 AI 之名充斥在我們周圍,就是一例。 凡是寫過軟體的人都知道要呼叫別人寫的「函式庫」, 如果一支程式不是建立在已經確立的「類別」上, 這支程式可能只是學生習作,根本就沒有解決任何真實的問題。

最後,第三, 丘成桐院士認為平面幾何應該要在中學數學課程裡佔重要的位置, 不(僅)是因為它漂亮,

更重要的是它提供了在中學期間唯一的邏輯訓練, 是一個年輕人所必需的知識。
無獨有偶地,前不久中央大學葉永烜院士邀請另一位費爾茲獎得主, 法國數學家 Villani 視訊演講,他(用英語)說了幾乎完全一樣的話。

我認為丘院士的修辭太強了一點。 平面幾何或許是中學階段「最密集而純粹的」邏輯訓練, 卻很難說是唯一的。 李國偉老師曾經提出一個挑戰: 假如有人主張「電腦程式設計」是比平面幾何更有效的邏輯訓練課程, 我們可以如何回應?

當代大數學家如丘成桐和 Cedric Villani 都強調平面幾何在中學數學課程中不可抹滅的價值, 我相信他們是對的,我也全心相信如此。 可是他們都沒能說出來,在現實的課程限制條件之下, 平面幾何明明就受到許多挑戰與質疑,幾乎沒有容身之地,我們可以如何回應? 具體而言,我們可以如何重新設計幾何課程, 使得它更「有機」地融入現在這個世界? 我沒機會請教丘院士這個問題,但是在 4 月的視訊演講之後, 我確實「當面」向 Villani 院士提出此問。 他當時沒有回答。

「重新設計平面幾何」是我長年思考的一項數學教育議題。 其工程之大,超過我做過的任何一件事。

[ 回上層 ]


Created: May 24, 2021
Last Revised:
© Copyright 2021 Wei-Chang Shann 單維彰     [Home Page]
shann@math.ncu.edu.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