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橫三日記

說來可笑,這本來是南一段的行程。我因為擔心拖累大家, 所以提早去登塔關山當作暖身運動。但是關山冰封,我又退了一次 (現在我已經沒有雪地裝備了)。 這是第二次從南一段撤退。後來得知,志賢 (現在在義守大學應用數學系任教) 也對於當年的南一段撤退難以釋懷,三年前他偕同義守山社的同學走完了南一段。

2002/02/02

12:38
進入塔關山登山口,地圖上寫著南橫 143.4 公里, 但是實地測量似乎是 143.9 公里才對。 登山口前後都有路肩空地可供露營野炊,還可以找到原木也餐桌。 只是不知道國家公園管理法是怎麼規定的。 從西邊上來,車子繞過天池前的尾稜 (那附近有一間派出所) 就能看到塔關山稜線, 登山口就在南橫公路和這條稜線的交叉點上。 一開始的山路就很泥濘,小心地踩在被雨水沖刷的窄土溝裡面。

12:54
到達一處看似可以紮營的地點,可能是所謂的大關山警官駐在所遺址; 只能說是遺址,因為連遺跡都無處尋了。 營地可分上下兩處,上方較大,擠一點可以搭三頂四人帳。沒看到水源。

13:10
一處林木缺口,看到南橫東去即將進入關山埡口隧道前的大片水泥山壁。 那塊人工補強的山壁,沿著南橫長達 600 公尺以上,大約在里程碑 146 公里處。 橫在其上的,便是橫看成嶺的關山嶺山,而明顯可以辨識的一條橫斷路基, 不是南橫而是埡口林道。東側的南橫全被關山嶺山遮掩住,從西邊瞧不見的。

13:17
這一段路可以說是賞樹步道,動輒瞥見兩人圍抱的杉樹, 在薄霧中更是氣勢稟然。有時候要順延或橫跨倒木而行,也都有相當的圍度。 奇怪的是,稜雖瘦,樹木卻如此茂盛。 偶爾右邊木牆露出缺口,便可看到對面從關山北峰迆邐而下的稜線, 以及攀附著她緩緩上升的南橫 140 公里路段。

13:50
看到「往塔關山 0.7 公里」里程碑。 一路上踏著千年來針葉、箭竹累積鋪成的針葉氈, 樹頭上風聲如浪,樹腳下卻波平紋靜。是一段舒服的路。 再過去,坡度變陡,還要通過一處斷崖地形,不過國家公園管理處做了許多安全設施。 在此戀棧了一會兒,14:13 上路。

14:34
登頂。登頂前看到碎冰。零度、能見度 10 公尺、風速每秒也差不多 10 公尺。 所以甚麼也沒看到,巧克力也沒興致吃。這種時間登頂,本來也不該奢望什麼。 14:40 往回走一點兒,想起要給中壢的同學們撥個電話,發現中華電信有滿格訊號, 成功撥出去,他們正在採購,哈拉了一陣子。14:45 下山。

16:00
回到登山口。發現我的腳程與上河登山圖所載的參考時程,幾乎一致。 年輕時經常比參考時程快出許多,所以嘲笑它們慢吞吞的, 如今到了被嘲笑的年齡,才知道當時的氣太尖銳。

2002/02/03

09:05
進逕橋登山口,開始走。這橋的名字是為了紀念一位因公殉職的段長, 蘇進逕先生。蘇先生是台南市人,1929 年 10 月 29 日生, 民國三十九年畢業於台南高工土木工程科, 進入公路局學以致用,參與了幾項池上與楓港之間的道路工程, 後來主要投身南橫之建設,歷任四個路段的段長。 在南橫高中附近,道路西側有一個小高台,台上立了他的紀念碑和半身像。 沒有抄寫下來,文字上看來他是一位多才多藝而且深得屬下信賴的人。 民國 61 年 4 月 19 日,他在完成關山天池路段 (大概就是進逕橋前後) 的工作之後, 歸途中在高中被雨後落石擊中,下送到甲仙就殉職了。

因為原先計畫要走南一段,所以這段路是重裝行程。

10:00
到達第一處平台,以枕木鋪成。 這一段路林蔭深密,沿途搭建了棧道,走來方便不少。 雖然現在薄霧小雨,但可以想像即使盛夏,南台灣的烈日也不容易驅散這一林的清涼。 至少前面這一段,是個可以闔家光臨的賞樹步道。 再往前走,則棧道逐漸流失破碎,而且海拔漸高,就不見得適合大眾了。

10:41
到達第二處平台,有兩張大板凳,很舒服的樣子。 可是現在都是溼的,不想坐。 這一段路看得出來曾經有棧道,但是現在已經柔腸寸斷。 殘留的水泥地樁、木樁、橫板,幫助行者的意義, 還不如幫助水土保持的意義來得大。

11:17
遇四名屏東科技大學的學生,從關山撤退下來的,說 3500M 之前就積雪結冰了。 感覺不太妙,不過還是繼續往上走了。

11:35
抵達山屋。好熱鬧,裡裡外外共有二十來人,有年輕人,都是從關山撤退的; 也有歐吉桑歐媽桑,是輕裝單攻庫哈諾辛的。 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晴天了,大家散在太陽下吸收她散放的能量。 另有一批台師大的同學,還是上關山去了,他們的重裝留在山屋裡。 從他們的內務看來,是個很有紀律的隊伍,我當時猜想他們能夠登頂。 後來知道,他們把南一段行程改成單攻關山, 今早九點左右出發,下午五點左右回到山屋,的確登頂了。

山屋前的一段路,可能因為坡度減緩,所以棧道維持得挺好,走得舒適。 植被也明顯改變了,從喬木林改成芒草箭竹,這大約就發生在 3000M 線。 山屋前的路邊空地,很誇張地呈現了一灘灘的「露頭公廁」。

山屋後側有兩個接著屋頂承流的水池,目前水量豐富。 因為手機沒訊號,已經來不及通知山下的同學們,不必背水上來。 不過,我沒想到,其實可以寄語下山的朋友們轉告。 可憐他們一共背了 25 公斤的水上來。

12:44
午餐後輕裝往庫哈諾辛。沒一會兒到達 3026 高地三岔路, 有國家公園立的路牌。高地上以枕木鋪成一個休憩平台,左右對立著一雙木頭板凳。 這台子透露著矛盾的美感:看它一付安詳和樂的模樣,彷彿街坊小公園裡的休憩板凳, 你隨時可以散步過去坐坐似的;殊不知此處已經超過三千公尺, 來到這裡的人恐怕不是汗流浹背就是行色匆匆, 不調整心情恐怕很難在這裡優雅地坐上一會兒。我打算以後再坐,先趕路要緊。

13:02
下到最低鞍,看到西方最高處有幾顆杉樹聚生。 那並不是山頂,從那一叢杉樹過去,還有 600 公尺左右的路。

13:19
草原稜線上展望頗佳,向東可以看到塔關山與關山嶺山稜線, 如果不是雲霧盤桓,應該也可以看到關山絕頂。 偶爾也可以看到 138KM 天池橋附近的南橫路段。熱了,脫衣服。

13:45
進入一片冷杉林,頓然驚覺闖進了銀白世界。 整林子的針葉都包裹了薄薄一層冰霜,或自成粉色、或折射葉綠素。 擦身過處,抖落一地的銀簪,鏗然有聲。 這裡只有 3100M,還不到雪線,卻有因緣凝聚足夠的水汽, 自己上演一場銀妝戲。一出林子,便都不見了。

13:54
登頂。基本上是個被高芒草包圍的山頭,沒雪沒展望也沒電話訊號。 所謂的南橫天池,就在庫哈諾辛西北方山腳下,但是從這裡望不見。 把相機旋在手杖上,手杖插在地上,自拍了兩張相片。 靜靜待在山頂聽微風輕輕摩擦二葉松,以及四處逐漸活躍起來的烏鵲。 14:15 啟程下山。從庫哈諾辛山頂到山屋,我試了五、六遍,都沒有中華電信的訊號。

14:50
回到最低鞍,天變得更晴了,陽光從右後肩射來,把半邊臉曬得熱烘烘的。 東南方的雲霧忽然撩起,勾引人駐足仰望。 雪線明顯橫在 3400M,看來雪量的確豐富,稜線上密密的針葉樹林, 被妝點得像美國東北部的冬天景色。 但是一路企盼仰望,直到 3026 高地,都不見關山本尊露出臉來。

15:20
回到山屋。中午的那批人已經走盡,去關山的師大同學還沒回來。 山社隊伍中四位健腳已經到了,山上的相見, 即使是預料中事,也令人感覺興奮。 他們背了三瓶 2L 寶特瓶的碳酸飲料上來,我小心翼翼地扭開了一瓶正港的沙士。 聊了一會兒,因為時間還夠早,他們四人輕裝往庫哈諾辛去了; 沒一會兒第二批也到達,我散步下去迎接第三批。

黃昏時,師大隊伍陸續回來。關山的路況,令初次出隊的領隊相當苦惱。 夜晚,雖然早睡,但是山屋內鼾聲四起、各有音調頻率不同,我今天大概不夠累, 所以睡不著。

2002/02/04

05:00
顯然不是只有我睡不著,三點多騷動一番,就有人起來煮早餐了。 我又賴了一陣子,看看沒指望了,也起來活動。 為了判斷天氣,到屋外溜溜,氣溫零度,星星比昨晚還少。 閒晃得夠久,東方微明,索性走上 3026 高地的公園板凳去坐坐, 活像個黎明即起疏鬆筋骨的社區老人。 看到厚厚的雲層壓在 3100M 線,就連關山嶺都露不出頭來。 坐著等到六點半,雖不見朝陽,卻明顯可見她橙黃的柔光, 從壓頂雲層之下、關山嶺與雲峰之間的拉庫音溪谷探照出來。

雖然我明瞭登山不完全靠體力,意志和紀律更形重要, 但是此刻的我似乎沒什麼著力之處,而且明白山社的這個隊伍不會繼續前進。 於是他們給了我一個自己的意志力薄弱的推諉藉口。 我想,在這裡再耗兩天,也是撤退。 既然如此,我是否有更值得做的事?例如, 趁著過年前的這幾天 (我從來不在年假裡出門塞車), 帶孩子出來玩。這幾天勾留南橫,確實被她的壯麗吸引,很想也讓孩子們見識見識。 所以我應該今天趕回家,明天就帶他們出門,三天後可以回到南橫, 這樣還來得及順便到台南拜訪叔叔和姊姊,並且趕在小年夜回家。

做了決定之後,心情愉快。回到山屋,發現大家都去睡回籠覺了。 我也躺下,這次很快地睡著了。

09:40
山社的領隊和四位健腳輕裝去登關山。後來知道,他們輕易登頂,而整個隊伍隔日撤退了。 我把糧食和某些裝備交給留守並且打算輕裝前往庫哈諾辛的隊員,隻身下山。 師大的隊伍,早些時候也都下山了。我幫忙帶了這兩天的垃圾下山, 並負起一些通訊的任務。

10:25
到達 (從登山口算起) 第一個休息平台。 陡峭的棧道並不好走,下坡比上坡更需要手杖。

10:50
到進逕橋,師大的同學們剛準備拍團體照。溪水清澈冷冽,在下游擦洗泥濘的鞋子, 在上游梳洗面容,還灌滿了水帶回去飲用。 每次在溪邊滌足,總不免欣賞著污泥在清水中畫出一條平滑流線, 一邊想起「你絕不能兩度涉足於同一條溪流」這句哲理名言, 一邊卻玩味著流體力學所產生的動態美感。

11:05
與師大同學一起出發往西走去天池。 在 138KM 附近看到庫哈諾辛的草披稜線,天池就在溪谷對岸。 隔著荖濃溪,向東可以看到有雲歇在上頭的雲峰, 向北有玉山山脈,但是唯一落在雲線以下的,是最尾巴的南玉山。 西北方則是阿里山山脈,認不出什麼獨立山頭。 師大同學們攔了一輛空貨車走了,我婉謝邀請,寧願沿著南橫散步, 細數路旁的一草一木,感謝遠處群山的陪伴。

11:35
到得天池,盛開滿枝頭的桃花夾道相迎,正午的陽光明媚,但是回頭看塔關山, 還在雲層內。撥了幾通電話,聯絡妥當,台南客運也到了。 司機邀我先上車,開冷氣和音響陪我一同欣賞。 他的品味頗佳,選擇的音樂很美,甚至還有「大峽谷」, 他說開車走南橫配這張音樂碟相得益彰,說得甚是。 後來知道,司機先生也是登山者,走過南一、南二、北部三段, 還曾經冬攀玉山與雪山。聽他的口音,我感覺他是原住民,沒問。

後來我下車曬曬太陽,一位先生大概是看我的裝束, 前來說明他去年此時走了南一段,並探問山上的消息。 他那殷切的神色,彷彿在探問故鄉的梅花。 我也順便打聽去年南一段的路況,他說得比手畫腳、眉飛色舞。 旁邊吸引了兩位十歲出頭的小兄弟,仔細聆聽。 誰知道呢,也許就是這段因緣,導致其中一人在十年後回到這裡、登臨關山。

12:30
從天池出發,我是唯一的乘客。到梅山才開始有別人上車,多半是住民, 少有遊客。我注意到,每隔三、五公里,就有原住民少女相繼上車, 她們分明不是鄰居,卻都相識熟稔,一見面聊天中透漏的訊息就像隔壁鄰居一樣親近。 我想到鹿野忠雄的一篇文章中,提到在山上遇到帶著幼兒打獵的布農族人, 問他家住哪裡,他回頭隨便一指,這一指卻是隔著溪谷對岸半山腰的小台地。 鹿野於是感慨山地原住民的生活範圍遼闊,整片山林彷彿私家後院。 如今我透過這些原住民少女,體會他們對於空間的感受。 更進一步,我假想原住民對於公、私之分際,空間與時間之領悟, 必然超出我們都市人的理解範圍之外。 每見到平地討生活的原住民,眾人擠在一個狹小空間,活動範圍亦難以擴大, 其心情鬱悶,自然也不是都市人能夠體會。

[ 單維彰的登山履歷 ]

Created: Apr 2, 2002
Last Revised: June 4, 2002
© Copyright 2002 Wei-Chang Shann 單維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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