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風山談愛情

人們都說屏風山是「鳥山」,沒有人想要走第二遍。 但是哲學系的蕭老師和英文系的曾老師知道我兩度計畫去屏風而不成功 (一次還沒走就因為颱風取消了,另一次膝韌筋扭傷而撤退), 上週主動提出要陪我再走一趟。而我正處於情緒不穩的生命低潮, 有他們陪伴,而且一路上興致高昂,真是感謝。 天氣晴朗,同伴投機,三天的從容行程,使得這次登屏風山走得愉快, 一點也不覺得他「鳥」。 反而透過兩位同伴的獨特眼光,歡喜地發現這座山的美麗與雍容。

我完全沒有做紀錄,僅就記憶略寫行程概況。 而這些沿途紀聞其實也非重點,只是做為後面記述的背景說明罷了。

出發點大禹嶺海拔高度約 2560m,第一段路直落 2350m 的塔次基里溪谷, 六月的水災似乎沒有對這條高山溪谷造成太大改變, 就連過河的石塊都和去年十月走過的時候一樣。 第二段路從第一溪谷上升大約 20 公尺之後就再度直落, 落到此行的最低點,海拔約 2000m 的吊橋。 我本來擔心此吊橋不堪行走而帶了一條主繩,不過目前看來還好,沒有拿出繩索。 接著經過水源以及吊橋營地,上升到 2450m 的合歡金礦工寮營地。 這一趟路,我們大約從 11:00 走到 16:30。 就像平常一樣,我領隊在前,所以也就沾滿了各種蜘蛛絲和毛毛蟲絲。毛毛蟲羽化成蝶, 紫色的黑色的和金色白色的、以及在黑翼上點綴兩粒金黃像眼睛一樣眨巴眨巴的粉蝶, 圍繞在登山者的四周飛舞。

工寮營地原有兩幢木造房舍,一幢已經全毀,另一幢最近被人整理, 內部鋪設地頗為整潔,有人留下住宿的裝備。 次日來了北縣山協舉辦的活動隊,就有五人住在裡面。 工寮周圍的空地,可以擠得下四頂四人帳;工寮前後又有兩塊被開墾出來的營地, 各可架起一頂四人帳。水源就在順著路跡往前兩分鐘處。

第二天的路途就從水源處開始。一開始是個下馬威般的垂直上攀, 但是其實第一段路幾乎沿著等高線腰繞,經過四五條溪溝, 最後溪溝水量充沛,有滑瀑兩道、飛瀑一條、綠潭兩泓, 我們在下午三點回到此處,趁著當空的艷陽除去衣物,浸泡在刺骨的溪水中沖涼。 過了最後溪溝就開始「很有效率」地上升,我們走到 2650m 第一次休息。 而後大約每上升 200 公尺休息一次,恰好也配合了景物的變換。 第一段 2450--2650m 聽到棕面鶯和冠羽畫眉的歌唱, 在寬葉雜林中包圍了我們。 第二段 2650--2850m 有許多攀援直上的地形,在此體會山徑與登山者的渾然一體: 每當你需要援手,只要把手自然地伸出來, 就會發現恰好有合適的樹根、枝幹、石緣或岩縫可以抓, 就像是自然界對你伸出了援手一般。 第三段 2850--3050m 在鐵杉林的腳下穿梭,早晨八點的陽光從山背升起, 揮灑在姿態或莊嚴秀立或婉約細緻的鐵杉腰身上,令人驚豔。 第四段 3050--3250m 進入箭竹叢,並且需要克服一片鬆弛的碎石陡坡。 到了 3250m 即登上稜線,箭竹突然退去,彷彿獎賞一般地釋放美麗的景象: 奇萊北壁、立霧溪谷、奇萊東稜。 右側有一比較窄的小徑,想必是去攀登奇萊北峰的叉路口。 屏風山頂的標高也是 3250m,所以從登上稜線開始,就是往北起起伏伏得前進。 從營地到山頂,我們總共走了大約四個半小時,相當從容。

走在 2800m 鐵杉林中, 我的潛意識憶起前幾天在 iPod 聽到二十年前的齊豫以她少女時代的甜美聲音唱出《春天的浮雕》, 不自覺地哼唱了起來。節錄歌詞如下:

妳抱著豎琴
也抱住自己優美的側影
那是一座照著春天樣子
雕成的浮雕啊
撥弄著琴弦,妳的手也是琴弦,妳的髮也是琴弦
妳的眼睛裡都是琴弦
河流也是琴弦,樹林也是琴弦,太陽與月亮裡,都是琴弦
(阿丹清唱節錄的歌詞)
李泰祥這位以外來漢語為創作媒介的原住民真是個天才啊,用這麼樸拙直接的文字, 描寫戀愛中男子那不合邏輯的思念:手指和髮絲幻化成琴弦還說得過去, 眼睛、河流、樹林,連星星月亮和太陽都被定影成迷戀對象的琴弦, 多麼單純而瘋狂得不能自己的戀愛中的少年啊;單純地令人羨慕。

是啊,戀愛便是如此。自從哼唱了這首歌,試著把我的眼睛換成一個初戀的少年, 用他那凡事被情人過濾一遍再進入心靈的眼睛,觀察四周的山巒景物, 也一樣心有所感。月亮太陽樹木河流,的確全都可以幻化成她的一顰一笑。 試做詩一首留念:

山徑上左右飄盪飛舞的彩蝶
      從她背後看見那輕飄飄搖擺腰肢的步履
滑過岩石的兩道流瀑上跳耀不定的陽光
      看見她汪洋閃爍可以讓人沈溺的一對眼眸
明晃晃穿透樹冠的上弦月
      看見她揚首歡笑時從額頭彎過顴頰連到下巴的一片明亮月光
娉婷直立細細朗朗的鐵杉
      看見她修長的側影無由地扭身留下一聲輕笑
(長音節的詩句需要唸出聲來感受,這裡有阿丹自己唸的)

第三天睡到自然醒,但是其實睡得不穩,因為棕面鶯的求偶啼鳴, 辛苦又契而不捨地啼了整晚,讓我們這些多事的人類為他感到悲悽; 還好在我們拔營離開之前,聽到雌鳥終於回應而有了圓滿的結局。 7:30 啟程,13:00 回到停在大禹嶺的車上。 沿途經常休息聊天,談些愛情哲學。讓視覺享受著蝴蝶的飛舞, 讓聽覺享受著畫眉與樹鵲的巧囀,讓觸覺享受著夏日濃蔭下的涼風徐徐。

曾老師說他們成天讀的想的都是人的七情六慾問題, 因此像我這種理工同仁,如果遇到人性或感情問題,應該找他們談。 這一路上我們大多就在談這個話題。也許是兩天以來醞釀得夠了, 在經過兩株神木級的大鐵杉之後,我們在一塊岩壁下休息, 蕭老師說了他的兩項精要看法。

  1. 善於自省剖析的人沒有愛的能力
  2. 我們只能透過照顧別人來實現愛
兩天後的避颱風下午,我又向蕭老師請教了第一點, 確定了他的意思之後,發現也是我曾經達到的觀點。 因為反省與自剖是分析的, 因此必然是理性活動, 它跟隨著大腦智能的知識和道德意識; 但是愛情是本能的或自然的,它應該跟隨著心或身體的直覺反應。 智能基本上是違逆愛情的,用多了智能,就失去「愛」這個動作的能力。 用我自己的話說:
情緒其實是大腦的產物,所以情緒也是智能活動所創造的精神狀態: 它經過猜疑、忌妒和幻想產生這些精神狀態。 只要是歸大腦管理的智能活動,就是我能控制的範疇。 所以,我應該控制情緒,不讓它傷害自己,或是傷害愛自己的人和自己愛的人。

但是不應該讓情緒和愛戀混為一談。 相對地,愛戀不歸大腦管理,所以那是我無能為力的。 雖然科學家說愛情是大腦中不正常荷爾蒙造成的化學現象, 但是他們不能解釋那荷爾蒙是哪裡產生的? 是哪個生理器官決定要讓它產生的? 我仍然可以說愛情是純然心生的,不可測度與不可理喻的.

於是愛情不必理解,沒有怨懟,沒有懷疑,沒有新的詞語可以闡釋, 沒有原因需要回答,沒有後果需要判斷。就是隨心所飄流地, 愛上了一個人。

需要懷疑的,需要闡釋的,需要詢問為什麼的,需要判斷後果與計算得失的, 是婚姻,是交易,是許許多多其他的事情,總之不是愛情。

至於第二點我也體驗過了。當一個人發現自己低潮、寂寞和焦慮, 那很可能是因為他『沒有人愛也沒有所愛』。 『沒有人愛』這個說法也許並不恰當,通常大家有媽媽愛, 至少有幾個朋友愛。但是每個人都知道,這些不夠。 一個人需要去『找一個我愛的人來愛我』。 一個人只有被人愛還不夠,他還要有所愛才能讓自己完整。

但是這種『以照顧他人而完成自我』的愛,必須被欣賞而感動地接受 (我用英文說得比較好:must be well received)。 唯有那種真心喜悅地接受,付出的這一端才有可能滿足而完成了他的愛。 因此並不是從街上選一位援交少女就能完成, 也不能靠著強迫施予一個不想接受的人來完成。

費曼明知女友的痼疾還是娶她,而且婚後果然花了很長的時間陪伴於病榻。 有人說他的行為偉大,他自己說無所謂偉大與否,只是愛情罷了。 那女人想必以感動而喜悅的心情接受了費曼的照顧, 而費曼透過這種付出以滿足自己『有所愛』的需求。 如果付出的愛與照顧總是沒有被喜悅而感動地接受, 那『有所愛』的需求便得不到滿足,人的心若不是感到空虛寂寞, 就是開始封閉自己,避免再受這種被愚弄似的傷害。 或許,有些人一輩子也不曾有這種需求; 或許有些人封閉了這種需求的念頭; 也或許,有些人到了某個再也難以忍受的時刻, 如潰堤般地渴望獲得滿足。

還有一種可能,有些人並非不需要『有所愛』,而是那對象不一定是另一個人, 而是寵物,是功名,是登山旅行或三鐵競賽。誰知道呢?

曾老師接著指出,愛的需求有兩種:『被愛』與『愛』, 前面所說『有所愛』的需求只是一種。這個我們都明白。 我之所以只向兩位學者討教『愛』而不討教『被愛』, 是因為我覺得前者比較難以理解或定義,它使我困惑; 而且前者是主動的,它是操之在我的。 至於後者,因為它是被動的---當它發生我只能選擇接受或不接受, 當然這選擇的藝術也是需要檢討和學習的,不過這不是我現在的迫切問題, 因此沒有提出來討論。

曾老師推薦一本名著:Erich Fromm 的 The Art of Loving (1900--1980, 佛洛姆《愛的藝術》孟祥森譯,志文出版)。 他在 20 年前讀過,而這本經典名著是更早 20 年出版的 (1956)。 幸好只有 140 多頁,不是那種磚頭般的巨著。 Fromm 說一般人只看到一種愛的需求:『被愛』, 而認為滿足這種需求並沒有可以直接去努力做的事, 只有可以間接去努力的:就是要努力讓自己變得對異性更有吸引力, 因此就能吸引別人來愛我。 針對這兩種需求,Fromm 認為愛有兩種問題:『對象』的問題和『能力』的問題 (problem of object and problem of faculty)。 因為多數人只關心自己的『被愛』需求而導致誤以為愛情只有『對象』問題, 但是 Fromm 主要想要寫的是主動的『愛』以及關於這個動作的『能力』問題。 這當然是個合邏輯的切入點:如果世人都努力包裝自己而等著『被愛』, 那麼誰來施予『愛』呢? 理論上,Fromm 又要依照對象的不同將愛分為幾種類別: 友愛、母愛、情愛、自愛、對於神或自然的愛。 當然我現在關心的是情愛。

我很同意 Fromm 的開場白,因為我已經獨立思考到接近他的範圍了, 此時最適合閱讀。 下山以後跟曾老師借來研讀。 蕭老師也順便推薦了一本比較哲學性質的書:唐君毅 (1909--1978)《愛情之福音》 (175 頁)。Fromm 是一位心理學家,唐君毅是錢穆和牟宗三這種等級的哲學家。 雖然我不知道這種學理著作對我現在的問題能有甚麼直接幫助, 更何況這兩本書都有半個世紀的年紀了,這 50 年來世界變化如此之劇烈, 它們還有用嗎? 但是,說到愛情這種屬於人的心和身體之直接反應的問題, 我仍然相信閱讀兩位大師在半個世紀以前的留言,會有幫助。

* * *

這一路上都穿著短褲,沒想到沿途的咬人貓居然不止第一溪谷以前的路段, 而是遍佈到海拔 3050 公尺的碎石坡地段。雙腿被咬得吻痕斑斑, 只好說是我選擇親近大自然的一種方式了。

我知道海棠颱風的消息,也判斷她不會在週一前侵襲我們,所以趕在週五登頂。 其實今天週六才是颱風前最好的天氣。颱風很危險, 但是颱風前通常有萬里無雲的好天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吧? 今天回程的時候,起碼遇上 20 個人想要搶在今天登頂; 登山者是能體會這種爭睹好天氣的心情的, 就如同磯釣者也喜歡搶在颱風的浪前擲竿一樣, 但是如果做得過份了,社會輿論總認為我們犯了公共安全罪。

在大禹嶺看到花蓮那邊已經被低空烏雲覆蓋,而造成立霧溪谷上方的雲瀑。 西方天空的旺盛熱對流造成厚度超過兩千公尺的積雨雲塔, 我可以眼看著一個雷雨包的形成,不過那雷雨應該只會落到平地, 因為雲的頂端大約與合歡山同高。山頂上和頭頂上,都是一片藍天。

跟著兩位教授在一起,順便學習了許多知識和觀點。 例如前面提到那些鳥的名字都是蕭老師教的,可惜我沒有錄音,也不能事後自己模仿; 不過我已經學會聽辨了。 兩個夜晚在準備晚餐、進餐和來回開車的時候, 聊了道德╱愛情╱希臘人說混沌和愛欲是人類動力來源的觀念 ╱希臘神話與莎士比亞的幾個相對故事╱ 歷史,特別是數學史和文學史。還引出了一個辯論話題: 究竟是歷史造就了文化,還是文化創造了歷史? 最後要問:究竟『歷史』是甚麼?非洲原住民,乃至於台灣原住民, 算不算是有『歷史』?

[ 單維彰的登山履歷 ]

Created: Jul 17, 2005
Last Revis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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