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
我先道歉。所謂「淹死會水的」,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登山多年,這一次實在是有太過掉以輕心而疏忽的情況。 我犯了一些錯,幸好沒有造成致命的遺憾:
以上,特別是第 (2) 點,真是罪大惡極,我願意拿自己當作負面教材。
另外也交代一些背景資料:
Day 1 |
故事就從 97 (2008) 年 11 月 26 日下午 3:00 開始吧。 我們走完了玉山國家公園境內的『馬博橫斷』,從太平谷東北口進入溪谷, 爬回中平林道當年的通車終點,大約正好是 15:00。 這比計畫晚了一小時,原因之一是溪谷裡的路大概是伐木之後的森林墳場, 倒木和腐樹橫七豎八,而天雨更加滑溜,我非常不擅於處理這種路況, 行進稍慢;原因之二是在太平谷貪戀美景,勾留稍久。
當我們登上林道,打算休息一下吃點行動糧。 但是,才剛放下背包,就發現身上有螞蝗,慌忙拔除之後就趕快走。 只有曉瑜來得及拿出葡萄乾,每人抓了一把塞進嘴裡。 15:20 路經 43K 工寮,在林道左上方,地基頗大, 看來有前後兩進,前段屋頂全無,只剩木頭架子,後段看來還有幾片鐵皮。 我們沒有走上去觀察工寮內的狀況,雨還在綿綿地下,而我們想要趕到溪底營地。
從林道盡頭到第一個下切捷徑的路口,路況其實還不錯, 除了地面盡是大塊石礫走起來很傷腳也很傷膝蓋以外, 還有芒草深重橫阻,整體而言並沒有障礙。 因為很餓,途中還是在一個空曠處再停一次, 吃點行動糧。而那時還是受到螞蝗攻擊。 16:50 來到第一個下切路口。我們再度暫停,點亮頭燈。 因為我和安國都需要換電池,停得久了一點。
下切路口都很明顯,捷徑的路跡也算是明顯,以我們點燈走夜路而言, 速度並無大量變慢也從來沒有走失過。 在第一個下切點,有小牌子寫著『往發電機△』釘在樹上。 前兩段捷徑都很短,很快就接回林道。第二和第三段捷徑之間走了稍長的林道。 我記不清楚總共有五段還是六段捷徑,總之最後兩段比較長,而入口和路跡都很清楚。
走完捷徑之後,林道還是以大塊石礫為路基,崎嶇難行但是基本上順暢。 可能是摸黑的關係,我並沒有看到路邊的發電機。 走了十幾分鐘之後,林道被一道巨石壘起的牆堵住, 要先左下再右上鑽芒草繞過。 從芒草鑽出來之後,我們都發現身上爬滿了螞蝗,只好趕快互相幫忙拔除。
繞過巨石牆之後的林道已經成了河道,有疊石指引著左彎順流而下, 不到 30 公尺之後,沿右邊一段斜倚的樹幹爬上去,回到林道。
此後並無困難,溪水聲越來越明顯。忽然走到前面沒路了,發現左後方掛著許多路條, 向左折返之後就到了溪邊,想必這就是溪底營地了。時間是 18:20。 可能因為我們遇到連日陰雨,水位較高,我認為溪邊並無沙洲, 以最刻苦的標準來估計,只能搭上三頂帳篷。 反正我們只有一頂,可以紮在最平整的一塊地上。
脫下雨衣雨褲,發現有些螞蝗已經吃飽了自行離開。 我不介意捐一點血,但是大家好聚好散嘛,如果虰過了只留下疤痕就算了, 可是這些螞蝗,為了吸血的方便而分泌阻止血液凝結的物質, 害我多流了很多血,染紅了衣服和褲子。 總計後頸 (兩口)、下顎、左後腰、肚臍上方、右腿 (兩口)、左腿外側、左踝, 共被虰了九個洞。 看著自己又濕又髒又血跡斑斑的衣褲,不禁失笑: 這哪是登山啊,簡直像是從戰爭的壕溝裡爬出來的一樣。
Day 2 |
11 月 27 日,早上 4:30 起床。外面濃霧,雖然無雨但是露水滿盈。 因為海拔已低,雖在溪邊而不極寒冷,我們穿了雨衣雨褲在帳外煮了早餐。 天微明之時下起雨來,稍微狼狽地收拾了帳篷。 6:30 上路。沿溪左順流而下約 40 公尺,跨溪到右岸, 之後路跡不明但是就應該勇敢地維持在右岸往下遊走。 在岸邊看見鋼纜和兩輛黃色的工程車 (其中一輛看來是油罐車) 之後, 溪床的路就將結束,爬回林道之後看到發電機, 樹上釘了一個小牌子寫著『←35K工寮△』,右側也有路條。 時間是 7:03。
我們沒有往左去看看工寮,直接向右沿著林道往玉林橋崩谷而去。 林道橫渡過幾個小崩壁和小溪溝,都不難走。 走著走著,我們發現橫木越來越多而路條突然消失了, 一個新的砍痕使我們又前進了 50 公尺。 後來拿指北針出來檢查,確定林道方向已經不對了,掉頭往回走。 大約五分鐘後看到右下方有路條,也就是來時路的左下方。 那是下切點,我們剛才錯過了。後面那個新的砍痕,可能是獵人所為。 時間來到 8:14。
開心地往下切。但是下切後很快就要向右折,我太開心又錯過了, 錯降了快要 20 公尺才又爬回來找到正路。 此後提高警覺,並沒有再走錯過。 10:25 來到崩壁頂端。從出發到現在都沒有正式休息過。
崩壁上側是極粉碎的細石,非常難踩。幸好已經有前人留下一吋寬的傘帶, 可以拉著下降 20 公尺,通過最粉碎而且坡陡超過 80 度的第一段。 要以垂降的方式施力,身體向外傾斜腳掌平踏碎石即可,不要試著站起來, 否則反而會採垮碎石而失去重心摔倒。
下了第一段,坡度稍緩,是易於滑行的碎石坡。我們看到一支路條, 偏右有一組疊石,我們順著路條和疊石兩點形成的向量往下滑, 不一會兒到達水邊,但是溪水從右流到左,方向不對。 於是我們首度休息,吃一點行動糧,我打開上河圖參詳。 發現這是支流,我們被疊石誤導了,應該在垂降之後,稍微偏左, 下去主流的右岸。它也就是溪底營地旁邊的那條水。
負起背包再往上爬,並且斜切到另一側;碎石坡真是易下難上啊。 除了上側出現過兩支路條,往下的路並無更多指示,可能是碎石坡上難以留下記號吧。 碎石形成幾條稜線,我們憑感覺沿左邊第一和第二條稜線之間的谷線下降, 結果到了溪邊,恰好是非常容易渡溪的位置。
到了溪流的左岸,並沒有看到疊石或路條。反正想辦法沿左岸往下遊走, 50 公尺後看見剛才那條支流匯進來,兩水的交角看來大約是 45 度。 遲疑著向下遊走,到了一面岩壁面前,眼看著若不下水就得攀岩了, 欣然發現對岸有疊石,這就是跨回右岸的點。
說到溯溪,那是曉瑜的專業,所以請她領路。 只看她像貲小雲雀似的,輕輕三下就過去了。 安國跟進,卻搖搖晃晃地來了一個硬著陸。 我的水性和平衡感俱差,舉手投降,說要脫了鞋子涉水而過。 可是水又深又急。曉瑜放下背包回來拉我,幫我度了這一關。
溪的右岸很寬,可以隨便找好走的地方走。 其實每 30 公尺就有疊石。沒多久右岸就逐漸縮窄, 右邊垂下一條瀑布,跨過瀑布的流水之後,右邊有一塊兩層樓高的石頭, 石頭上結滿了各色路條,一般人很難錯過吧。 這就是上切點。
後來聽說可以沿溪而下,直到林道 16K 水泥工寮附近在爬回來。 我無法評論這個消息的可行性。
從上切點往上,還是亂石灘與碎石坡,但是落差不大。 看來有三條路線,我挑了最靠右的路線而上。 上到碎石結束的位置,鑽入密不透光的芒草叢,每支芒草的莖都有大拇指粗, 很難跟它們硬幹。這時候才 12:10。
鑽進芒草叢之後沒多久就迷路了,草叢裡到處是洞穴形的路線, 有些也許是野獸走出來的,有些也許是走錯路的人。 我們陷在裡面半小時,偶然發現地上藏著掉落的路標, 拼湊這些線索,總算找到出路。 總之,從上切結束進入芒草叢開始,短短 30 公尺的距離, 要左彎右灣左彎左彎再右彎,才能脫離。
脫離芒草叢之後,走了一段平坦而好景不常的康莊大道之後,就來到一塊大崩壁。 崩壁右前方高處有白色路條,但是看來那是舊路,往上的路已經坍掉, 而下方有明顯橫度路跡,就跟了路跡走。 整片崩壁長達 100 公尺吧,走完之後,路跡左轉而下,左側有一條白路標, 右側有一條黃路標。我們在兩條路標之間下降,但是降了 10 公尺就沒路了。 在那底端,朝前朝左朝右試探,都走不出去。 這時候大約 13:00,決定先吃午餐。
午餐後再計議,大家決定退回崩壁開始處,看看高處那條路標是不是真的。 結果,它真的是沒用的,孤懸在兩側都已經崩落的懸岩上。 然後我們試著沿林道的等高線闖出去,也都失敗了。 最後發現,在剛才那條往下的路上,稍高的白色路條與稍低的黃色路條之間, 有一個橫度出去的不明顯路徑,先把我們帶到黑色大石塊堆成的亂石灘, 橫度之後總算接回林道。 在這片崩壁耗了很久,總算穿越它時,已經下午三點多。 這期間一直下著雨,氣溫大約 10 度。
重回林道之後再往前 50 公尺,一根倒木檔道。 我跟曉瑜分別檢查左邊還是右邊好跨,發現右邊好跨,就讓曉瑜先走。 我跟著跨過倒木之後,曉瑜已經走了。 當我跟著她跨過兩條懸在半空中的氣根,背包還被纏住, 心裡懷疑了一下:這麼麻煩,真的會是路嗎? 但是這一路很多麻煩,所以也就沒有多懷疑了。 往前的路跡還算清楚,直到一棵橫檔在路上的大樹前終止。
我們爬不過樹,看下面比較空,打算從下方橫度。 曉瑜還在領路,我跟著。忽然聽到她慘叫一聲,往下滑了兩尺, 只能兩手抓著細細的芒草,叫說踩不到點。 哪裡有點?那是一片 80 度傾斜的岩壁,只生著稀疏幾叢芒草。 我急著衝到她的右上方,腳下虛浮,幾乎全靠兩臂拉著芒草過去。 等我衝到那裡才發現做了有勇無謀的蠢事:傘帶在背包裡,我拿不到。 安國抱著一叢芒草搖搖欲墜,自顧不暇,不能過來幫我取出傘帶, 我這時已經在大樹下方,於是拔著芒草攀上去,想要把背包掛在樹幹上。 衝上去抓到樹枝時,聽到曉瑜又驚叫著往下滑,但是意外地踏到腳點了。 她捏著小手點橫度到安國下方,安國用腳踹一叢芒草彎下去給她抓住, 就那樣沿著芒草爬回來。 這真是個好辦法,我剛才怎麼沒想到?
等我也退回去,雨水流在大家臉上,面面相覷不能言語。 曉瑜翻起手掌,流了一片的血;我翻起手掌,也是一樣。 因為我們都戴著露出第一指節的攀岩手套,不能對付芒草。 雨水沖淡了鮮血,我看時間是 16:05。 雖然不算晚,但是我覺得今天真是受夠了,決定退回林道的寬處紮營。 往回走時,驚魂未定,在跨回倒木的時候連頭都沒抬。
背在身上的備用水足夠煮晚餐,同時我們從外帳集水準備明天的早餐用水。 其實一夜之後集了超過 2.5 公升的水,吃了早餐之後還能剩一點帶走。 手機不通,很對不起司機邱先生,害他等到晚上七點。
Day 3 |
11 月 28 日,預備日。我們都知道應該照常在早上四點多起床。 但是,大家都累垮了,雨下個不停,意志也跟著渙散。 我們睡到天濛濛亮才起床。9:30,捻了最後兩炷香,出發。 出發前,我們已經想要找往高處繞的路跡。 再度跨倒木時,就發現跨過之後的芒草下露出路跡。 撥開來踏上去,心中驚喜:這個感覺就對了。 9:38 走完上坡,又接上林道,並且出現路條。
我們開心地往前走,不久看到『右彎』的道路標誌;但是不曾見到里程碑。 這一段林道有許多崩塌要高繞,但是我並不記得究竟有多少。 比較特殊的地方,是某個路段的地上滿是流水,路的左側結了許多路條。 我有點擔心地四處觀察,但是看不出來這麼多路條的用意, 就沿著大路繼續往前走;一路上登山者的路條頻頻出現,應該是在正確的路上。
11:35,也就是連續走了大約兩小時之後,我發現左邊露出一片朝東的開闊空間, 感覺會有手機訊號,拿出來試試看果然就有。 再度和邱先生聯絡,向他道歉並請他準備,然後跟至凱聯絡,報告遲歸與現況。
其實,我們真正的麻煩才正要開始。
收了手機再走十分鐘左右,林道開在一片坡度很陡的山壁上, 途中的右邊還出現過兩次黃褐色的峭壁,然後走進一個大約朝東的狹窄溪谷。 就石頭和水流來看,這不是一條「看天水」而是經常的流水。 根據方位、時間和谷地的寬度判斷 (可恨我沒帶 GPS), 應該是上河圖大約 (273700, 2590400) 的溪谷。 跨溪之前,有一條林口鄉的白色路條;跨溪之後,有一條無字的白色路條和兩顆疊石。 溪澗中的石塊上,有人寫著『東營工作隊 2008 10 26』。 我在喀西帕南登山口的國家公園路牌上見過『東營』的標章, 猜想這是承包國家公園營造工程的廠商。
問題是:過溪之後的疊石和白色路條,都在懸崖邊上。 我站在它們面前,隊友還覺得我奇怪,明明靠著山壁就有路,為何站在那裡發呆? 我覺得這兩個線索一定有什麼意義,但是, 左側是直墜 10 公尺的瀑布,我不認為該下去。 前方是密不透光的芒草,我用登山仗去刺探,根本戳不動。 右側就是曉瑜已經站在那裡準備要走的路口。 我雖然一肚子懷疑,也只能選擇右側路徑靠著山壁繞過這一大叢芒草。 之後還是明顯的林道,但是變成上坡 (之前的林道基本上全是下坡), 植被變成蕨類,路跡越走越不明顯,而且忽然不再出現登山者的路條了。
我們發現這條林道右彎之後繼續上坡,而且路面長滿蕨類植物,實在不像有人踩過。 這太不尋常,所以就回頭了。 回到『東營』山澗,三個人對著那一組神秘的路標和疊石端詳,都參不透它們的用意, 實在找不到出路。 那條上坡林道應該不是往沛原石礦的路, 因為
於是曉瑜煮起午餐,我拿著手機往回走找訊號, 打電話請邱先生不要開車出來,並且 Call Out 至凱問路。 我要問的是:這附近的林道有支線嗎? 那蜿蜒上坡的路,路基寬闊平整,肯定是林道。 只是我懷疑它是支線;但如果它是支線,主線在哪裡?
13:54 與至凱二度通話完畢,把狀況和問題告訴他, 請他幫我查地圖,或者詢問連八。 走回溪澗吃午餐之後, 我們又測量溪谷角度 (看不到稜線) 再討論一遍,沒什麼進展, 然後我再走回通訊點打電話。
輾轉於 14:44 聯絡到明仁, 根據我對之前路徑的描述,他認為我就走在正確的林道上。 至於為何有上坡,他也不確定。想必他今年 5 月走到這裡的時候, 很順利地通過了,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 通話結束後,我想,好吧,或許這一段林道就是要上坡,只是上河圖沒有表現出來。 於是我們決定「勇往直前」。
但是,這實在是另一個有勇無謀的決定。上升的林道迂迴離開了溪谷, 實在與地圖所示差距太遠。可是我有些自我安慰的解釋, 我已經走到了上河圖的外面,也就是 N2590,000 以南,所以暫時別管地圖了。 就像鴕鳥把頭埋進砂裡一樣,我只管向前走。 沿林道走了大約 200 公尺之後,林道看似斷了,而右側山坡上出現山徑。 於是接上山徑繼續往上,路跡還算清楚。 爬升 50 公尺左右,來到一塊平地,就像捷徑走完了接回林道一樣。 沿林道右轉,看見左側又有山徑往上,就接著走了上去。 之後,很神秘的,我們三個人似乎都走出了神,記憶一片空白。
我發現繞過了稜線,心中有所警惕之時,在一棵檔路的樹前停下來。 讓我稱之為 A 點。在 A 點探了三次,才繞過這一叢樹。 但是繞過之後路跡更亂更不明顯,我們分頭試探,都認為無處可去。 我說要退回去,卻發現找不到回 A 點的路。 天色已經暗了,這是海拔 1400 公尺位置的原始林,黑霧中透著一點詭異。 我曾經身陷原始林,懂得它的可怕,只要轉一個身,就覺得到處都長得一樣。 老實說,這時候有點恐懼了:人在陡坡的原始林中,下著雨,找不到回頭的路。 一鼓作氣衝了三次,幸運地回到 A 點。 我想繼續往回走,記憶卻一片空白,忘了怎麼來的。 求助於隊友,只覺得更恐怖。
我說記得從左邊來到 A 點,曉瑜說完全沒印象,安國甚至說是從右邊來的。 我說剛才是下坡到 A 點的,安國說整條路都是上坡,曉瑜說完全沒印象。 我堅持向左試試看,遇見一條小溪澗。 我說不記得剛才踏過溪,總算安國跟我的意見一樣了, 但是曉瑜說,好像有過溪但是好像不是這一條。
我們在又斜又滑的原始林裡團團轉,找不到出路,我又擔心路跡踩得更亂更難尋覓來時路。 這時候,想起上次在馬博山屋被殊凡指責『臭男生』的話, 考慮到曉瑜已經訂好去德國的機票,30 日晚上八點得要起飛,12 月 2 日就要參加考試。 雖然糧食還能再撐兩天,我們也總該能夠脫困,但是,我該放棄了。 『要有停下來的勇氣』,我想,我該負起承認失敗的責任了。 我默默想了一下,跟隊友宣布要求救了。
剛才越過稜線時,我發現到了朝東的山側,希望能有手機訊號。 很幸運地,真的有訊號。先後和至凱與明遠通話, 我表示要報警求助,今晚會先在此林中迫降。
通話之後是 16:40,天色幾乎暗盡。我請安國去溪澗取水, 曉瑜固守 A 點,我則以五分鐘為限,提著兩支登山仗去找盡量平坦的迫降地點。 等我折了樹枝踢了草根,挑了一塊地之後,呼叫他們循聲過來。 看到他們很聰明地沿途灑垃圾而來,顯然是受到某個童話故事的啟發, 雖然情況凶險還是忍不住笑了。
他們到了之後繼續整地,我則循著垃圾回到 A 點拿背包。 跟明遠約定六點開機聯絡,他說了些勉勵的話,並約定明天早上七點再聯絡。 這時我看到至凱有一封短訊
[至凱 15:06] 如果你是在南北向大溪谷處看到往上的之字, 請注意附近是否有腰繞路!那裡地圖看來有條叉路一條偏東南之字上, 一條偏東北腰繞稜線!請走腰繞,快到了
我不知道至凱指的是往沛原石礦的叉路,還是其他位置?不過,可惜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我原以為今晚只能大家背靠背坐一夜,不過曉瑜有這種狹地露宿的經驗, 由她安排把背包墊在地布下面,再鋪睡墊,居然三個人都躺下了, 而且還睡得挺好的。晚餐還是有飯有湯有餐後糖果。一夜無話好眠。
Day 4 |
11 月 29 日星期六。早餐是蕃茄粥配素鬆,我們開始控制糧食了。 七點開機等待聯絡,和老孔通話不成,就有花蓮消防單位的來電。 聽了他的話之後,差點昏倒。
某位大哥問,孔先生在這裡嗎?指的大概是老孔吧。 我跟他說孔先生是報案的人,我是受困的人,不在一起。 後來的交談也是牛頭不對馬嘴,我才發現他以為我們是從太平入山, 由東往西走。我說我們從太平谷過來,他聽不懂, 我解釋是從南投的東埔,經過玉山國家公園的馬博橫斷路線走過來, 反正我是由西向東走。他還要問,我的手機開始發出電力不足的訊號, 我只好很不客氣地說,一切請問孔先生,我就掛了電話。
然後打開明遠傳來的短訊,問我一些問題,看了也很昏倒。 至凱大約知道我們的位置,可是為什麼明遠的問題顯示很大的差距? 我們應該在 20K 以上,而明遠似乎認為我們在 16K 以下。
為了讓事情更明確,我決定寫短訊,不要用講的。一邊禱告手機的電力再維持久一點, 一邊寫了三封短訊給明遠和老孔,內容總計如下:
從溪谷上切後,在密集茅草叢中左轉,走一小段林道過大崩壁。接回林道 沒多久右上切五分鐘再接林道。之後路徑清楚路條正常頻率出現。途中較 特別一處,地面有大量流水,路左掛了很多路標,我們繼續延林道向前下降。 從大崩壁過後,不停地走兩小時抵達一個大約向東的狹窄溪谷,石頭上寫著 “東營工作隊2008.10.26”跨過溪之後,林道變上坡,路跡漸不明,右彎再 左彎林道結束,延右側山徑上坡,翻到稜線另一側後,迷路。
我數度跟山下提及『東營工作隊』,不是因為它是地標,而是因為我相信那是 位在正路上的地點。雖然我不知道正路如何走到那裡,但是如果救援的朋友沿 正確的林道上來,應該會看到這個溪谷,然後就會找到我們了。
此時收到老孔傳來的簡訊。
[老孔 07:29] 已經報警,連八等正下來。
後來才知道,連八和大媽各開一輛車,帶著明遠、明仁、清華、淳毅等, 一共六人前來營救。當時並不知道這些詳情,但是看到這則短訊, 頓時心情輕鬆起來,那種暖意真是難以形容, 整個人的士氣和信心都恢復了,覺得「我們」在一起,沒有解決不了的狀況。
至凱的短訊也跟著進來:
[至凱 07:49] 學長加油!穩穩靜下心來,安全最重要!聽司機說你們 已報案,學長他們也再處理,四季也在待命!我有跟他們說過此判斷, 請務必加油!
其實我們本身沒有報案,這一點我是委託山下決定的。但是我有跟明遠表示想要報案。 看到「四季」也動員了,心中驚喜,聽說他們有幾位登山界的老前輩。 不過也覺得很愧疚,跟曉瑜開玩笑說,他們要上來興師問罪吧: 怎麼可以把四季的小公主帶到迷路了?
[至凱 07:53] 也請保持手機電力,現在由明遠學長處理,我就不撥過去 浪費你們的電了!學長媽媽那邊昨天晚上我有再播電話安撫,也請放心! 靜心等待狀況!勇士們加油!
後來知道,至凱幫我聯絡保險業務員任小姐,幫我們延長了兩天的保險。 他真是周到,這一點我還沒想到呢。謝謝至凱。
收拾了早餐之後,我們整裝出來,趁著四天來首度出現的朝陽,出去找路。 幾乎無裝出發,萬一回不到營地當然很慘,所以我們很小心。 延續昨晚的主意,請安國提著垃圾袋,曉瑜居中協調,沿途灑垃圾地找路。 我們先回到 A 點,然後從 12 點方為開始,不放棄每一條可能的路線, 直到確定不可能走下去才退回。 後來我們還是過了溪澗,然後逆時鐘方向一一探測。 有許多路徑,可能是動物、獵人、造林工人甚至其他迷路的人留下的。 找到第五條路線,我找到了。很開心地用垃圾留下記號,回去拔營。
打包完成之後,我在 11:28 傳了以下短訊給明遠和老孔。
我可能找出了迷途的路線,應可從破降點脫困。盡量找回過溪點。 幾乎沒電了。
傳了這一封之後,我再傳兩封給中央和台大的同事,道歉不能出席即將舉行的會議。 之後陸續收到老孔及至凱三封短訊。
[至凱 11:17] 如果有把握請退回之字坡,或原地休息,今天有三批人上去了! 請保重,加油!
退回之字坡,事實上是退回『東營』溪澗,這就是我們當時正要做的事。 當時我並不明白「三批人」是什麼意思。我想, 是指消防隊四名隊員、駱駝朋友六人和來自瑞穗的台灣省山難搜救協會十名壯漢。 總之,看到這麼勞師動眾,有些驚慌,更加想要趕快找路出去。
把手機收進背包,我們就沿著一路的垃圾往回走,並且順便撿回了大部分的垃圾。 回到第一段上坡結束後的小平台,接著就往林道下降。 這一段路下降得比較順利,稍微找一找就回到了林道。
幾乎就在踏上林道的同時,聽到有人高喊。消防隊到了。 我們也回喊,並且吹哨子。 聽到我們回應,他們也很高興,但是四個人聽到四種不同的方向, 都不能確定我們在哪裡。
喊聲稍歇,我們沿林道走道第一個轉彎處,在想往上若是支線, 可能主線在附近。雖然昨天試過了,不過現在還是再找找看。 大約十分鐘以後,兩名消防隊員在下方叫喊,這次我們見到彼此了。 他們站在我們下方 40 公尺處。
我們直接朝著消防隊的方向切下去,在 13:20 會合。 那裡果然又是一條林道,而且路跡清楚! 從坡度和高度差來看,上下兩條林道必然在『東營』溪澗相接。 我想要走回去看看究竟為什麼找不到過來的路口, 但是消防隊不肯讓我去,都說要趕快下山了。 我很生氣,非常不甘心,在這裡莫名其妙耗了一天,怎麼可以不抓到真兇? 但是他們就是不肯,硬是把我們「救」回去了。
我問,那我走的是什麼支線? 他們說,林道兩側本來就會有許多伐木用的短支線。 我覺得他們也沒有答案。 而我的解釋呢,只能說是前不久那個溪谷崩落了, 使得往下的林道路口整個崩落溪底,剩下疊石和路條孤懸在峭壁邊上。 而我們資訊不足,膽識也不夠,沒有自行下切找到下山的林道, 恰好就被另一條上山的林道迷惑了。
雖然還是很感謝消防隊員進來找我們,並且慶幸遇到了他們, 不過,還是有點被嚇到。 他們沒有帶任何裝備,四個人共用一個小背包,帶著小瓶礦泉水和一條麵包而已。 連頭燈都沒有帶。或許他們真的是藝高人膽大吧? 沿途只是用喊的,而且我早上傳出去的情資,都沒有到他們手上。 如果我們還在稜線的另一側,想必聽不到他們呼喊吧?
13:30 來到另一個溪谷,林道的過溪點是個髮夾彎。 我沒有機會看指北針,但是從峽谷來看,認為是上河圖右下角被切掉底部的南北向溪谷。 在此和另兩位消防隊員會合,繼續走。 這四位消防弟兄於早上 9:30 左右出發,開車到 7.5K 工地前,步行上山。 領隊是鳳林人士呂副大隊長,嚮導是一位布農族的高先生。
此後的林道都很好走,沒有大坍方,只要移除一些比較大的石塊或樹幹, 汽車是一定可以通行的。
14:13 來到 16K 水泥工寮,在林道右上方。 沒機會去探個究竟,從外面看起來屋況很好。 再走十分鐘就遇到了來自瑞穗的台灣省山難搜救協會十名壯漢, 由廖理事長領軍。 他們帶了沖天炮,因為用不著了,所以就在路邊施放玩耍。 這些人的年事都在中年以上,看來都事業與家庭有成, 是一群很快樂的人。見了面,送來便當、巧克力、饅頭,非常熱情。 更有趣的,他們說準備了三天的食物,才剛上來馬上又要下山很「沒彩」, 問我們要不要就地紮營,讓他們招待一頓晚餐? 其實是很心動,可是我們真的必須要趕回工作岡位了。
跟他們致謝寒暄之後,趁著嬉鬧打電話給明遠。 但是我的手機一開機就真的耗盡了,借來安國的手機打電話。 他那支老海豚,只講了五次電話也幾乎沒電了。 明遠等人在蘇花公路的和平段,我本以為他們會順勢到花蓮來玩, 後來聽說他們就地折返了。害他們採買、開車又沒玩到,真是良心不安。
也不知道玩鬧了多久,連消防隊員都在一起玩,才訕訕下山。 大約 15:30 到達 13K 苗圃,也在林道右邊,非常大規模的三棟房子,屋況良好。 從苗圃往下走一小段,一塊巨石故意檔在路中央,想必這就是平常的行車終點。 但是因為 7.5K 施工,目前只能開到那裡。或許,就是這多出來的五公里路,邱先生說之前兩個月都沒有從馬博出來請他接駁的隊伍。就我們這些消息不靈通人士,糊塗走了過來。
山難搜救協會的這群大漢,放了摩托車和越野腳踏車在 12K 的路旁, 這時紛紛發動,先幫我們運輸背包,再回來接人。 16:40 左右,大家陸續抵達 7.5K 工地。 天色昏暗,海岸山脈昏昏欲睡,花東縱谷燈火分明,這是個景色優美的高地。
之後上了消防隊的公務車,到太平派出所登記, 又到玉里的玉溪消防隊拜會了大隊長,留下基本資料,合照紀念。 另一個四人小隊正在整裝待發,原來馬路巴拉讓山有人求救。 大隊長還招待喝茶,但是我們表示必須北返,他慷慨指示一位先生開車送我們去玉里車站。 買票之後只有 8 分鐘在站內的 7-11 採購晚餐, 也就是我們的「慶生宴」。這班 18:31 開車的自強號,沿途只停靠花蓮、 台北、板橋和樹林。22:15 在板橋下了車,接上 22:40 往南的高鐵, 22:51 就到了桃園站,安國的夫人來接,23:10 回到家, 結束了這辛苦荒唐的中平林道之行。
後記 |
我真的想要說的,當然是感謝大家。 這當然包括連八、明遠、老孔、明仁、明像、大媽、清華、至凱、淳毅等人, 但是,更具體的,是我感謝「駱駝」這個團體,這個象徵性的機構。 我知道害得許多人和他們的家庭喪失了週末假期, 為了緊急出隊花錢採買糧食和燃料,這一切,不敢說「還」得起, 但至少該邀請大家來歡聚一場。
我到中央大學圖書館查詢 1:10,000 地圖,與中平林道 (圖上寫玉里林道) 有關者,是以下四張圖
9619-IV-04 喀西帕南山 | 9619-IV-05 尼克列 | |
9619-IV-10 玉里山 (北部) | 9619-I-06 他尾羅山 |
對照這批地圖,上河的 1:25,000 百岳導遊圖並沒有錯, 只是沛原石礦支線與主線的交接處有些不準, 兩線並非直角相交,而是幾乎同向分成上下兩層,然後位於上方的支線才向南彎。 這與我們走錯的情況接近。 一萬分之一的地圖上也沒有顯示其他支線,所以,我事後的研判是:
98 年 5 月底,我隨旭陽的隊伍再走一趟馬博橫斷, 沿中平林道出來時,大媽陪我走在後面,仔細尋找當時的遺跡。 請看 中平林道後記。
其實上河圖比 1:10,000 地圖還要正確。 政府版的地圖還有玉林橋,不但未顯示現在的地貌現況, 就連玉里林道都顯示著穿越了太平谷,一直開到喀西帕南山的東南方山腳下。 『百岳導遊圖』沒有包含足夠多的林道資訊,有些可惜,但是版面確實也擠不下了。 我也沒什麼建設性的建議可以給上河公司,請他以專業角度去考慮看看吧。
有了這次經驗,如果我們沒有在崩塌區錯過上切路, 也沒有在『東營』溪澗擺烏龍,則中平林道並不難走。 儘管如此,我還是期望下次走馬博時,能夠多排一天。 因為太平谷太美了,實在不該那樣匆匆穿越。
下次,肯定會有下次的,我想要這樣走:
這樣的行程,只比普通行程多出來半天,卻輕鬆愜意許多, 也不留下匆匆穿越太平谷的遺憾。
因為電力耗盡,以下訊息都是在我下山充電之後才看到的。 幸好並沒有造成遺憾。
[老孔 11:32] 山青四人,由 17K 叉路往東找,已報警,節省糧食, 注意體溫與飲水。
不知道老孔所指的山青四人,是消防隊嗎?我並不知道 17K 有叉路往東。 如果他們是另一批人,我們下山時有通知他們返回嗎?這些我都不知道。
[0911321071 10:18] 先生,我們是消防隊,麻煩看到簡訊時與我們聯絡, 我們目前在十三公里前進中!
後續,我會詢問司機邱先生的帳戶,把車資照常付給他。 我和安國將邀請各位駱駝聚餐一次,以表謝意與歉意。 我想應該致贈一個牌匾之類的給玉溪消防隊致謝, 並且向台灣省山難搜救協會從瑞穗來的那批大哥致意。 我還不知道怎樣聯絡他們,只查到協會的吉安會址在花蓮縣吉安鄉吉豐路3段617號, 電話 03-8524234。 四季的王廷元先生告訴我聯絡瑞穗的黃文和先生,電話 03-8871305。
Created: Dec 2, 2008
Last Revis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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