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8, John Wills, Jr. 著, 宋偉航譯, 大塊【FROM02】 2001, ISBN 957-0316-99-3.
這本書的副標題說著「從康熙皇帝到希臘浪人,那年的全世界」。 幾乎是的,只是那是從歐洲人眼光中看到的全世界。 北極與南極固然尚未出現在「世界」之內,澳洲只有西北角靠近印尼那一塊, 當時屬於「世界」的一部分,紐西蘭則完全「未發現」。 就在這一年之前半世紀左右,才有一些傳教士「證明」了利瑪竇循海路而訪的中國, 與兩百年前馬可勃羅描述的東方古國,乃是同一個國度。
我喜歡這個主題。因此,雖然一再告誡自己, 在 BCC16 沒完成之前、在一本書評欠稿未出清之前, 千萬不要讀一本新書。不過,實在沒辦法,先是由鳥居龍藏的書破戒, 接著就忍不住開始讀這一本。適逢故宮舉辦「發現台灣」展覽, 主題便是那段時期的台灣,主要文獻來自荷蘭,兩相對照特別豐富有趣。
故事從西班牙治下的墨西哥說起,那兒出了一位清秀標緻的女同性戀, 在幾位貴婦之間傳著優雅的情詩,後來出家做了修女。 我學到當時產生一個新字 Creoles 指稱在殖民地土生土長的西班牙後代。 像我應該就算是中國人在台灣的 Creoles 吧? 一個新字總代表一個新觀念的產生,也通常代表一個時代的象徵。 「外省第二代」或者「新台灣人」算不算新字呢? 事實上相對的字詞本該在 1688 年代的台灣出現過, 可能不曾記載而已經消失在歷史當中, 三百年後的今天,當初的台灣 Creoles 如今已經成了正港的台灣人, 而我成了外省第二代。
這本書的確描述生動而優美, 作者對當時世界各個角落的人群、社會、宗教面貌都有動人的描述, 我彷彿真的可以從文字間呼吸那個時代的氣氛、聆聽那個環境的聲音。 作為一本科普的史書,算他寫的好,也翻譯得好。
說到翻譯,我對宋偉航先生的譯文沒什麼意見,雖然偶爾還是有讀不懂的句子, 但是似乎都不嚴重,整本書讀起來頗順暢愉快。 不過倒是有一個明顯的小瑕疵,在 400 頁有一段
亞美尼亞人對印度,比荷蘭人、英格蘭人要熟悉得多, 做起生意來也順手得多,知道怎麼避開印度的中間商買進布料, 價格比英屬東印度公司買的要便宜 30%。 1688 年,哈瓦漢到孟加拉去,要買布到西藏去賣, 走險峻的山路穿過尼泊爾,從海拔十五萬英呎高的隘道進入拉薩, 拉薩的高度也有海拔十二萬英呎。一英呎大約是 1/3 公尺,所以十五萬英呎就大約是五萬公尺! 地球上沒有那麼高的陸地,最高的聖母峰大約海拔 8848 公尺。 那是英文 15 thousand feet 或者 15,000 的誤譯。 應該是一萬五千英呎,大約五千公尺。 當年台灣的登山前輩林文安先生定「百岳」的時候,曾經以三千公尺為下界。 也有人喜歡說一萬英呎,那就是 3,048 公尺。 不過,後來的測量比較準確,發現鹿山山更矮些, 她雖然名列百岳,卻不到三千公尺。我感謝 Wills 參考了大量的康熙朝廷日誌, 為我們還原一部分康熙、以及與台灣關係致深的施琅、的剪影。 甚至引了《起居注》裡面的一段康熙與施琅的對話實況轉播 (p.173)。 在 162 頁上,Wills 藉石濤的一幅畫,向讀者 (假想是西方人吧) 介紹中國畫家的藝術
畫的是小屋掩映在險峻山崖的林子裡, 屋裡隱約可見一人獨坐。這幅畫的意思是:即使渺小如彼, 也能在大自然的欽逼之下找到安身立命的所在。 這樣的主題和感情,在石濤畫這幅畫時,於中國少說也有七百年的歷史。 而中國畫另一樣同樣悠久的傳統,就是畫家在「描摹物形」與 「自抒胸臆」間的創作拉鋸。... 在這樣的畫裡,畫外的觀者不再立足於定點,而改以看透一切的眼, 逡巡全畫。觀者成了行旅,搞不好還是匍匐攀爬、蹣跚狼狽的行旅, 走在地勢奇險的深山,一下因斷崖陡落而倉皇退卻, 一下因巨岩壓頂而憂疑畏怯。 眼望大地巨力既不顧念蒼生,又教人感動莫名, 油然敬畏有加!作為一個外國人,Wills 如此的描繪還真是行家。 而宋偉航先生的翻譯,也展示他的中文實力。 那幅畫便複製在 163 頁上。Wills 另一次表現他的「中國通」,寫在南懷仁的喪禮上 (p.184)
這位「南懷仁」原名 Ferdinand Verbiest,法蘭德斯來的耶穌會士。 南是他名字裡的一個音,懷仁表示服膺中國儒家最高、最難的道德標準, 需要完全無私、常懷惻隱、不斷反省才能做到。而 Wills 第三度炫耀他的中國史學家專業,是在為萊布尼茲寫「贊」的時候 (p.348)我想當年若有人跟萊布尼茲說,他 1688 年過的日子跟孔子還很像, 他應該很高興:周遊列國,尋訪名君,為天下人謀福利, 廣和知交作熱切的論辯,探究歷史,雖然信教但略保持點距離。1688 年代是微積分發跡的年代,是牛頓和萊布尼茲擔任一時瑜亮的年代, 他們所生活的社會,特別值得數學家們品嚐。 1688 那時候的歐洲,也常有人拿來跟孔子時代的東周列國做成類比。 然而,秦王的統一中國,被解釋成早熟的君主制度, 卻完全扭轉了中國的命運,至今不滅。說到牛頓,他的名字首度出現於 305 頁,那裡介紹歐洲當時豐富的知識創造力, 以及一本出色的月刊《博學通報》Acta Eruditorum。 牛頓真正出場,是在 335 頁,譯者在那裡將 Principia 這本書給了完整的譯名 《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Philosophiae Naturalis Principia Mathematica。這本書裡介紹的牛頓,當然是我們數學家們熟知的那個角度, 不過從 334 頁到 338 頁,短短五頁勾勒出牛頓小傳和他當時的社會, 仍然是有趣的讀物。
和牛頓放在一起講的,所謂「理性」的大頭們,當然還應該有萊布尼茲, 不過還有一位名人,數學家恐怕很少拿他跟牛頓聯想在一起:洛克。 就是那位寫了《政府論》被奉為英國光榮革命之理論教父的思想家。 洛克的政治思想、教育思想,牛頓的物理與數學思想, 萊布尼茲的哲學與數學思想,都是那個年代「理性」思維的不同面向啊。
喔,光榮革命,那當然是 1688 年代的重頭戲, 初中和高中時代都在歷史課本讀過,不過那時候許多人一定和我一樣一頭霧水, 怎麼法國、英國和荷蘭的國王、母后、王子、公主、叔叔伯伯舅舅阿姨, 這麼亂七八糟搞成一鍋? 這本書是我頭一次「算是」看得清楚這一場混仗的前後左右關係。 教科書寫得太淺,歷史專書又太重, 我推薦這本書的第四篇【歐洲宮廷的世界: 凡爾賽宮,倫敦,阿姆斯特丹】作為中學生關於光榮革命的「普通歷史」課外補充讀物。
光榮革命中的英格蘭島,在 Wills 筆下卻有些「政黨輪替」前後的台灣氣味:
英格蘭人生而自由、享有權利的觀念,更教這些問題成為每一位識字、 有點政治常識的人肩上不得不扛的責任。 而保王派還在法國國王開例之後,提出了新的主張, 認為國王有天賦的神權,以致在辯論上火上加油。 從國會殿堂、鄉鎮公所到倫敦的小咖啡館, 都湧現大批辯論、駁斥的聲浪, 還有漫天的印刷傳單。那時的英格蘭人只要識字, 就得面對政治、宗教的艱難抉擇,看是要加入哪一批會眾、 哪一處會社、甚至哪一群暴民;就算是獨處,也要決定是要讀哪一份傳單、 哪一家報紙、哪一本宣傳手冊。不過,比起被高行健描述的文化大革命時代,這樣還好啦。除了天主與基督宗教之外,Wills 對於中國的佛教與喇嘛、 中亞一直延伸到華北的回教,乃至於當時西非與南美奴隸世界的某種真相描述, 也都寫得生動。印象深刻的是講到澳門與印尼的早期華人商旅, 以及那時候眅依基督的華人。為了配合這本書的主題,Wills 舉出吳歷, 他在 1688 年於澳門成為耶穌會士。 他覺得基督信仰和他追求的儒道有異曲同工之妙,可以相輔相成, 這也是利瑪竇的說法。在 195 頁
吳歷交遊的人裡,也有地方上鑽研儒家經典和教誨的學者。 但社會和諧、世界大同的烏托邦理想,和現下污濁的塵世距離未免太大; 朝代治亂興亡的老套故事,誤解和欺瞞也實在太多。 這樣的人要的是「一主」,可以讓他追隨、禮拜, 這樣的人要的是了解世界起源和本質的新道路。 許多走在這條路上的人,從儒家拐到了佛教, 或從佛教拐進儒家,再要不就是祭出某支中國的民間信仰和英雄崇拜。Wills 順道提起 Philip Couplet (中文姓名柏應理),他跟吳歷在中國是朋友, 而 Couplet 回歐之後寫了《西文四書解》幾乎與牛頓的《原理》同時出版, 這本書還影響了萊布尼茲的哲學思想。 這是讀定年全球史的趣味,一條旅程從北京經過澳門拉去了萊比錫和倫敦。順便說說萊比錫,她被鎖在東德鐵幕中數十年,萊比錫大學在 WWII 中幾乎全毀, 雖然她在鐵幕那幾年曾經是第三國際的最高學府, 不過景象仍然淒涼。 剛好就在兩三天前,從中國時報看到, 2002 年德國政府決定重建萊比錫大學廣場及教堂, 公開招標,最後卻是由一位 35 歲東海大學建築系的校友得標。 這本書【第五篇】文字的世界,就從萊比錫出版的《博學通報》說起:
由它可以知道當時歐洲的知識份子一方面後望古人, 汲取他們的古典暨基督宗教傳統,一方面前瞻來者, 望向科學和政治廣袤無際、蒙昧不明的世界。 1688 年《博學通報》評論過 171 本書,有一份現成的簡表, 列出其中 72 本談的是神學、教會史和基督宗教傳統的其他事物; 44 本談的是科學和醫學,有些依然大量引用希臘、拉丁的古文獻, 也有許多和實驗、數學有關; 10 本談當世政治問題;只有 7 本談語言和文學; 19 本談歐洲史;19 本談歐洲外的世界。 有一本講咖啡、茶、巧克力的醫療作用, 一本是《西文四書解》Confucius Sinarum Philosophus; 也有一本是牛頓寫的《數學原理》1687 年出版, 文內譽為「拯救自然現象脫離秘教陰影, 重見數學原理的光明」。 這 171 本書,有 111 本是用拉丁文寫的,43 本法文,5 本義大利文, 7 本英文,6 本德文。評論文章全用拉丁文寫就。當初我知道牛頓用拉丁文寫《數學原理》還驚訝不已, 現在看到這份清單,才知道不該大驚小怪,在那個年代, 端得上台面的「學術文字」只有拉丁文,退而求其次也得是法文, 英文還只能在局部的詩歌、戲曲裡面有所表現 (莎士比亞早一百年)。 Wills 說,荷蘭文從來沒有出過她的國界。他另外為荷蘭專門寫了一章, 簡單一句話就是,荷蘭的強權曇花一現,1688 的荷蘭已經沒落了。 經濟實力在怎麼強,一個小國寡民的國家,畢竟只能到此為止, 三百年前的荷蘭就已經表演過一次了。Wills 並不十分強調萊布尼茲的數學工作,在這本書裡,他被視為理性哲學家。 萊布尼茲這個人既出世又入世。在出世方面, 推演出獨創的形而上系統「單子論」、「純一的精神實體論」, 認為哲學是詮釋人性意義的臆測,可以嚴謹如數學、天文和物理。 他認為世界上所有人一定可以彼此瞭解。 在入世方面,他創造了一台像腳踏縫紉機大小、可以做整數加減乘除的計算機, 設計並且實現了維也納的「街燈」計畫,使得這個神聖羅馬帝國的首都, 可以在夜間大放光明。這在歐洲是個創舉, 我記得中學的時候讀過富蘭克林在美國賓州的費城實現了街燈公共設施, 不知道有沒有參考萊布尼茲的設計?
萊布尼茲的數學技術和物理洞見都不如牛頓,所以還是別為他爭取「發現微積分」 的榮譽吧,就整個「人」來說,萊布尼茲已經比牛頓豐富了許多,爭那個頭銜幹麼?
再說另一條「匪夷所思」的世界關係線,這一串起了中國、印度、英國和美國。 這要想像 1688 年燠熱而潮濕的印度東南隅, 英國人在這裡建了一座聖喬治堡作為經濟與軍事的跳板, 這是英格蘭在印度的最早據點,緯度比倫敦低了 40 度, 想想那些英國人真的是愛錢如命,才會離鄉背井到這種地方來。 當年那個最嗜錢如命的代表人就是聖喬治堡的總督--耶魯 (Elihu Yale) 大人。 1688 這一年,耶魯總督接到一船特殊的客人,就是施琅派出來尋訪海外市場的船隊。 這些人上岸作客,還要求拜訪早他們一千年走路來此的一名高僧留下的「寶塔」, 那必然是玄奘啦。不過耶魯倒也不太小器,看這一段 (括號裡是我的話):
耶魯總督和他弟弟靠私人貿易致富;有些經英屬東印度公司核准, 有些則不。耶魯生於北美新英格蘭 Connecticut 洲 (所以又是一種 Creoles), 兩歲大時回英格蘭,但和北美的親戚一直都有聯絡,對他出生地的感情也從未消滅 (就像大部分的華僑囉)。... 他從 1713 年起,就捐了幾筆錢給 Connecticut 的一所新設學院, 總值約 1,162 英鎊 (約合 2000 年的八百萬台幣),和 John Harvard 捐給 Massachusetts 那所學校的錢差不多,但對耶魯這人是九牛一毛。最後為日本記一筆。Wills 說現代史家認為 1688 那個年代,才是日本現代化真正的啟蒙。 這比較可信,我們不該相信那種「明治維新三十年」就使得日本脫胎換骨打敗北洋艦隊的神話。 Wills 舉出一個奇人:井原西鶴。這個小資產階級生活無慮, 卻喜歡寫書來賣錢。而且市場喜歡讀什麼,他就寫什麼。 他的《日本永代藏》據說是一本「致富寶鑑」,出版於 1688 年。 裡面開宗明義就說
世人終其一生最先想的不外掙口飯吃。 在這件事上,每一個人都必須到「節儉天女」的廟前俯首致意。 我們一定要耕耘金銀之田,雖然神明不准。 父母賜我們生命,但金銀才能保住我們的性命啊。這樣的思維,應該與三百年前的中國人大不相同吧? 六年前,井原出版了一本暢銷散文集《好色一代男》, 這本書為日本的色情文學,樹立了「平鋪直敘、清冷恬淡」的新標準。 有趣的是,三個禮拜之前到台北,逛進商務印書館, 赫然發現有這本書的中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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