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人眼中的十字軍東征, Amin Maalouf 著,彭廣愷譯,河中文化,2004, ISBN 957-29033-1-4這是我特地帶去青海,在玉珠峰的基地營裡讀完的一本書。 站在阿拉伯人的立場,「西方人」所謂的「十字軍東征」, 其實是道地的「西方蠻族入侵」。想像一下,如果今天取得歷史發言權的是匈奴或突厥, 過去從中國西疆邊境入侵內地的戰爭,如今都被稱為「突厥東征」或者「回族聖戰」, 又或者如果世界上都稱 1940 年前後的那段日本侵略事蹟為「東亞共榮戰爭」, 我們的將會作何感想?做上述想像實驗,就大約能夠明白中亞(或中東或近東) 那個地區的人(阿拉伯人、波斯人、突厥人、土庫人、埃及人,主要是回教徒) 對「西方人」以及有他們所掌握的歷史發言權,有何感受。 但這種想像的實驗可能永遠達不到它的強度,因為我們很難想像, 那種累積了一千年的宿怨,一千年來越結越深的冤仇。
我不知道是從哪時候、哪個地方,開始了上述想法, 而以完全新的眼光來看待西方與中亞的衝突,並且開始對那個地區的民族和文化產生興趣? 可能是從閱讀畢達哥拉斯的傳記故事開始的, 他誕生的那個小島 (Samos) 明明緊貼著土耳其大地, 卻硬被「西方人」在戰後畫給希臘。 為什麼?特別是如今的希臘已經跟歷史上的希臘人,沒什麼血緣或智識上的關係了。 我認為理由只是,西方人尊崇的知識與智慧之源,不能落到回教徒的地盤裡。 我可能是閱讀 Said 的 知識份子論 前後, 埋下了用這種眼光解讀歷史的種子。此後,我雖然沒有下學者級的功夫, 卻時時關心這個想法,乃至於在 2006 年讀了 Bernard Lewis 的《中東》。 當我在 FB 偶然聽說這一本書,雖然不知道哪時候有時間讀它,卻立即就買了。
及至今年七月到青海旅行,遇見了回民和撒拉人,在循化(一個中國式的征服姿態名字) 和西寧親身走進了清真寺,目睹了回民的禮拜,品嚐了他們的清真食品, 才彷彿對這一群人開始了真正的認識。 於是,當我在八月即將再度前往青海,便毫不猶豫地抓了這本書同行。
就像閱讀藏傳佛教一樣,我對伊斯蘭毫無興趣,到目前為止既不認同也不感到優美, 純粹是「知識」上的好奇,想要認識它、理解它。 所以我或將一遍一遍地閱讀它,並且走進它。
網路書櫃上,有人評這本書的 (編輯) 錯誤很多。 我可能對於眾多的專有名詞感到陌生,所以沒察覺太多錯誤。 但是倒被我抓到一些,例如第 xii 頁提到偉大的「遷徙」, 後面 p.299 的名詞解釋收錄了這個字,卻不一樣。 經過 Wiki 查閱,在 xii 寫的「Hijra」是對的,p.299 拼字錯了。 這種類型的錯誤可能還有好幾處,但是我懶得理了,畢竟那些細節不是重點。
這本書依照在地史家的原作,以編年形式敘寫 1096--1291 這大約兩百年間「法蘭克人」侵略家園或其兄弟之邦的經過。 行文之間雖然少不了作者自己的詮釋或評論,但是他以翻譯當時留下的原作為主要文本。 作者 (馬洛夫) 很稱職地把 200 年的編年史寫進 300 頁的篇幅裡, 譯者 (彭廣愷) 的文字風格也頗保持了修辭或敘事方法的異國情調, 這是一本可以當故事書也可以當文學作品來讀的史書。
在 p.21 的注釋裡,譯者簡短地解說了「景教」,原來他是天主教的一支, 被東正教趕出門的一派學說,信徒看來不多,唐貞觀年間經波斯傳入中國, 流行了大約 200 年。
書裡引述了相當多對於西方人野蠻奸詐不誠信的控訴。 我倒認為這不必太認真,當遜尼和什葉(阿薩辛)、突厥和波斯、 乃至於同族的兄弟互相殘殺的時候, 其實也只有五十步與百步之差。何況,被侵略者總不會寫得太客氣。 但是 p.42 的確提到 Tafurs 這一種「部隊」,他們不是武士階級的軍人, 而是西歐赤貧階級的農民,為了躲避家鄉的飢荒而草草從軍, 跟著「十字軍」到東方找尋機會,或者至少以為在路上不至於餓死。 這些人窮得連刀劍都沒有,有木棍和農具為武器。 這一頁也提到,當時西方人稱穆斯林為撒拉遜,我在青海循化見到所謂的「撒拉人」, 我的導遊(司機)說不出這名字的來由,我看就是從「撒拉遜」來的, 也就是「穆斯林」的另一個名稱而已。
在 p.106 前後,談到了什葉派的一個支派或組織,由哈桑領導並推展的一群人。 這個組織的行動綱領就是暗殺,在大庭廣眾之下進行自殺式的狙擊行動。 阿薩辛這個名字來自於他們可能在「就義」前吸食大麻(haschisch), 後來傳成了 Assassin,就成了英文的「刺客」, 而 assassinate 就成了「暗殺」。 我以前就聽過「assassinate」這個字的故事,只是沒想到主角就是什葉派, 而他們維持那個傳統直到今天。 阿薩辛這一小撮人的實力不可小覷,在十字軍侵略的 200 年間, 他們一直是關鍵的少數。
在 p.137 前後對比了 12 世紀時代,中東和西方的法律審判觀念以及醫療水準。 一直到十八世紀,歐洲都還有以「決鬥」當作「審判」的傳統。 有錢的人可以雇用別人替他去參加「決鬥」,那時候的「律師」可都是武林高手啊。
第九章和第十章描寫了伊斯蘭的傳奇英雄撒拉丁 (Saladin)。 西方的電影「王者天下」 (Kingdom of Heaven) 觸及了這位英雄, 但是當然被英美的電影工業弱化了 (還好不至於妖魔化)。
p.230 講到埃及「達米埃塔」是個易守難攻之地,扼住尼羅河之要塞。 書裡描寫當時使用一條巨大的鐵鎖鍊,把尼羅河「鎖住」。 真有趣,這不就是金陵城外的「鐵鎖橫江」嗎? 有些靈魂不斷在不同的人世間重複發明一樣的東西,這種例子總是吸引我的注意。
在 p.243 第十三章引用原文之中,我才發現伊斯蘭教的說法, 真主創造的第一個人類,相對於天主教所說的 Adam,伊斯蘭教稱為 Adan; 相對地,前者中譯為「亞當」,但後者卻中譯為「阿丹」。 太妙了,我被稱為「阿丹」(ㄚ丹)超過四十年來, 第一次知道,原來在某種意義上,ㄚ丹就是亞當呀! 上帝創造的第一個(男)人。 在網路上,我找到一部中譯的「今日伊斯蘭」, 看起來是《古蘭經》的其中一篇 〈阿丹的故事〉
真主在兩天之內創造了大地。... 接著真主又想創造阿丹及其子孫,讓他居住在大地上。 ... 由於阿丹掌握了知識,開闊了眼界,真主便讓他回答眾天使所不能回答的問題, 從而表明他的長處和優越地位。阿丹照辦了。好威啊!所以,十字軍在中東的戰爭是怎樣結束的呢? 從一方面來看,雙方都累了,而且伊斯蘭世界也發覺了西方商業帶來的若干好處, 可以睜隻眼閉隻眼地容許部分的「法蘭克人」留在他們的地面上。 但是,歷史的巧合或偶然性,經常比理性或邏輯造成更大的影響。 就這本書的編排來看,作者暗示一個看法,十字軍其實是被蒙古人打垮的。 當蒙古大軍如一把利箭直刺中亞,交戰雙方的伊斯蘭和基督徒, 被「一視同仁」地無情秒殺,他們雙方當然就再也打不下去了。
說了 270 頁的故事之後,作者寫了 6 頁的「結語」。 這短短六頁,在讀完了 200 年的故事之後,特別令人噓唏。 馬洛夫發出的真是木鐸之聲啊。
[ 回上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