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訶德

單維彰的私人書評

堂吉訶德--上冊,塞萬提斯著,楊絳譯,聯經出版,1989

一本像這樣的「經典」,從小聽說到老,但是到底有沒有人讀過呢? 至少我以前沒讀過,連「節譯」都沒有,所讀的都是二手(以上)的傳說。 本書全名是《El Ingenioso Hidalgo Don Quixote de la Mancha》, 前三個字是 The Ingenious Noble (靈巧的貴族或紳士), Don 是 Sir 或 Professor 這樣的尊稱, Quixote de la Mancha 是故事主人翁的全名, 大約是「來自 Mancha 的吉訶德」之意。 我們習慣省略地名或氏族之名 (de la Mancha) 而連同尊稱 Don 翻譯成「堂吉訶德」或者「唐吉訶德」。

而作者塞萬提斯的全名也很長,Miguel de Cervantes 只是前一部份, 而我們習慣用氏族那一部份 Cervantes 當作他的名字。 從小就聽說塞萬提斯是一位「偉大」的西班牙作家; 在我小時候,課本動不動就用「偉大」來形容一個人, 但我卻不曾真正理解這個詞的意義。 是因為他打了勝仗而偉大呢?還是寫了像磚頭一樣的故事書? 是因為他力拔山河?還是他聰明絕頂? 在我小時候,「偉大」的具體形象就是「總統蔣公」, 而我又很難把這個形像和塞萬提斯連結在一起。

後來,我了解,塞萬提斯受尊重的原因, 主要是因為他是第一個以西班牙「土話」寫小說, 並且將西班牙文「提升」到文學境界的作者。 這也是有時候我們看到,塞萬提斯被拿來與莎士比亞相提並論的原因; 前者之於西班牙文,就如後者之於英文 (雖然我還是覺得在程度上,仍然是後者較高; 但這很可能是偏見,畢竟我們被灌輸英格蘭文化比西班牙文化多)。 而在當時之前,上得了台面的文字,是「官方」的拉丁文: 不論政治的「官方」還是宗教的「官方」皆如此。 這就好像,如今台灣若有一位作家 HehYa, 將客家話文字化,並且寫出動人的作品, 被後世或有資格評論的當代人認定為「文學」, 則日後的課本也會稱 HehYa 為「偉大」的作者。

至於怎樣的小說夠資格稱「文學」,而其他的被視為不入流的「言情小說」? 塞萬提斯在這一部書的最後,藉由教長和神父的對話,闡述了他的見解。 而這番話區隔了《堂吉訶德》和當代的其他騎士小說, 說服了後世的作者,領導了時代的潮流,也徹底終結了那個時代的騎士小說。 我留到後面再引述。

說實在話,對於既不懂西班牙文也不知道歐洲文學史的我們來說, 塞萬提斯此人的「偉大」之處,是無法體會也不能衡量的。 這種人云亦云的「偉大」,實在是知識教育的一種悲哀。

塞萬提斯的確在書裡大量引用西班牙俚語或諺語, 也經常按照情節變造諺語、或者賦予可笑的曲解。 這是翻譯者很難轉換的文字,而楊絳做得很努力, 我抄一些例子放在後面。

隔著 500 年的時間、半個地球的空間、兩種文字的差異, 楊絳盡力將塞萬提斯所建構的世界,帶到我們面前。 她的盡力之處,連「相片兒」這樣的詞都出現了, 雖然貼近我們的日常語彙,卻也不無可議之處。

或許楊老師在二十多年前開創的這種「以新詞譯舊文」風格, 逐漸浸染了大陸的文化圈。 因此,在某些戲曲「新編」的表演中, 我們會聽到唐明皇稱讚楊貴妃的歌聲比鄧麗君還好聽, 聽到董卓向貂禪自誇比劉德華還英俊。 我的意見是:後者的引伸,算是太超過了一點。

如果拿開了「鑑賞古玩」的眼光, 不在心中對照著文化、時空和語言的差異來欣賞這本「名著」, 它所剩的就是原原本本的幾則「故事」。 就故事本身而言,我不得不老實說:『並不十分有趣』。 並不是因為這個故事太老,同樣老的莎士比亞,我就覺得頗有趣。 也不是因為手法,例如從 32 章到 45 章之間 (幾乎長達 200 頁), 在一間客棧裡接二連三發生的奇遇,也是武俠小說常用的手法, 但我還是覺得金庸或古龍的故事更有趣。

這部長達 583 頁的小說(這還只是「上冊」)可以分成幾段故事來看。 經由別人的訴說,甚至於遺留在客棧裡的佚名手稿, 故事裡又夾著故事。我沒有認真計算, 但是整部「上冊」想必可以清點出一百則故事, 而我們每個人都聽說過的「刺風車」故事, 頂多算是第三則; 這也是堂吉訶德第二次「冒險」的第一則故事。 這一則名貫古今的故事,出現在第八章的開頭,只佔兩頁篇幅, 作者顯然並沒有打算為它大書特書。 就位置而言,在上冊的 0.1 處(全長是 1); 就份量而言,不到整冊的千分之四。 這麼稀少的份量,這麼前緣的內容,卻成了這部小說, 甚至於塞萬提斯本人的『註冊商標』, 豈不是頗神奇的?

對於這個神奇的現象,我有兩點心得:

  1. 我猜大多數的人,其實並沒有讀完這麼厚的一本書, 停在前面 10% 或 20% 的地方,就懶得繼續了。
  2. 一位成功的作者,要側身文壇,必須寫出磚頭作品; 因為不夠厚的書難以成為「名著」。 但是,在層層疊疊的文本中,要刻意為他的讀者安置「把柄」。 就像茶壺要有把柄,才能讓人方便掌握。 塞萬提斯或許不是故意留下「刺風車」那段把柄, 但是那一小段故事 (兩頁) 成功地示範了「把柄」的寫作訣竅:
    • 要短,大多數人才能讀得懂、記得住
    • 要聳動,要激烈,才容易被人口耳相傳
    • 要響亮,若不是音節鏗鏘,就得是畫面生動
    一本書,特別是長篇,要刻意留下把柄, 讓讀者和書評家去抓住,這本書就有機會成為「名著」; 哪怕世界上沒幾個人真的讀了。 而那支「把柄」正可以讓人假裝他讀了。

既然「刺風車」只有兩頁,其他的「遊俠列傳」其實也用不到太多字。 主要還有殺入羊群,縱放囚犯,搶救聖母,大鬧客棧(他眼中的城堡), 慷慨赴壓布機,勇奪洗臉盆頭盔,大戰紅酒皮囊,和黑山的瘋狂求愛這幾則。 如此而已。這些以堂吉訶德的荒唐事(或蠢事)為主題的故事, 總頁數大約佔全書的一成而已。 在 p.220 以前,可以說多半以堂吉訶德為主角, 只有在 11--14 章脫軌講述一名絕美卻對男人沒興趣的女人。 但是,自 p.220 以後,可以說多半是別人的故事, 而且故事的主題,從遊俠轉移到愛情;包括堂吉訶德的荒唐求愛。

除了堂吉訶德那一份是胡鬧搞笑的以外, 其他幾則愛情故事都安排得頗為認真。 有堅定的愛情,有浮移的色慾,有誤會的男人,有堅貞的女人, 有弄假成真的實驗,有「女人的貞節能不能測試?」的寓言, 有始亂終棄最後又悔悟回正的貴族, 有頹廢喪志最後又神採飛揚的紳士, 有聰慧美麗的民女,也有誤上賊船的少女, 有油嘴滑舌的逃兵,也有信諾負責的軍官。 共有四名逃家少女,其中兩名捲了她爸爸的財產帶給情郎, 而她們的下場殊異、情節呼應。 這些故事,其實佔據這部書一半的篇幅, 有生動的描寫,也有豐富的情節; 而堂吉訶德變成插科打渾的配角(兼丑角)。 在這些故事裡,除了豐富的情節,更帶著我們深入了解當時的社會脈絡, 牽涉到社會階層,商業行為,美洲的經營,和土耳其的戰爭。 這部分的內容很有趣,而且一本正經, 卻可能沒有留下好的「把柄」而長期被讀者忽略。

書的末了,塞萬提斯藉由教長和神父這兩位有識之士的談話, 闡述「文學」小說或戲曲,與「騎士小說」或「言情小說」的差異。 這可能是 500 年前的第一筆文學評論:

即使是憑空捏造,也是越逼真越好。 越有或然性和可能性,就越有趣味。 編故事得投合讀者的理智,把不可能的寫成很可能,非常的寫成平常, 引人入勝,讀來可驚可喜,是奇聞而兼是趣談。 要作品完美,全靠逼真模仿。 小說的各部分要能構成一個整體,中段承接開頭,結尾是頭中兩部一氣連貫下來的。 (p.534)

... 在一齣精心結構的戲裡,詼諧的部分使觀眾娛樂, 嚴肅的部分給他教益,劇情的發展使他驚奇,穿插的情節添他的智慧,詭計長他見識, 鑒戒促他醒悟,罪惡激動他的義憤,美德引起他的愛慕。(p.540)

當年的這番議論,可能是驚人之語或深刻的洞察; 如今看來,因為它們早就進了文學課本被當作標準,也就顯得平凡了。 在這些正面表列的旁邊,也羅列了當時觀察的粗野、不雅、無聊、囉唆作品, 我就不抄寫了。

最後,抄錄書裡的幾句西班牙諺語:

過了復活節之後給的賞,照樣是好的。
猶如過了年之後收到的紅包,照樣是好的

跑得像耳朵裡灌了水銀的吉卜賽人的驢。
據說吉卜賽人賣驢子的時候,在耳朵裡灌水銀讓牠跑得快

鞋哪兒緊了,穿鞋的自個兒知道。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啊

您這根骨頭,還是扔給別的狗吧。
我不需要你這寒酸的給予

到了絞刑人的家裡,最好別提繩子。
哪壺不熱就別提哪壺

煎蛋的時候就會知道。
一翻兩瞪眼。譬如有人問:『這罐瓦斯燒的火旺不旺?』, 就可以用這句回答。 原本是指一簍煤炭的品質如何,用了才知道,而知道也來不及了

背叛的行為受歡迎,但是叛徒是可惡的。
也許背叛的行為救了大家,大家雖然暗地裡歡喜,卻還是在表面上指責背叛的那人。 得了便宜還賣乖

套句瞎子的話:『咱們再見吧。』
瞎子不能再「見」,也就是下輩子再說吧

誰自卑自賤,誰就是卑賤的人。

這扇門關了,那扇門就開。

鹽水裡什麼髒都洗得掉。

害你哭的人愛你深。

不論是石頭碰瓦罐,還是瓦罐碰石頭,遭殃的總是瓦罐。

往事已成過去,未來的好事希望人人都有份; 至於壞事呢,就留給那些尋求壞事的人。

還是少攪拌為妙。
西班牙式的廚房信條:煮飯時不宜攪拌米漿,攪拌就煮不好。

尋找危險的人,就在危險裡送命。
在說登山還是潛水的人嗎?

槍頭禿不了筆尖,筆尖也鈍不了槍頭。
是說人可以文武兼修,不相衝突。想到岳飛。

自稱自讚,適得其反。

單有一隻飛燕,還算不上夏天。
還不成氣候。可是中國諺語卻說,看一片飄落的葉子,就知道秋天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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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eated: Jan 5, 2010
Last Revised: 2010-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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