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算大師--梅文鼎與天文曆算。 劉洪濤,瀋陽市:遼寧人民出版社,1997 年 8 月。
寒假剛開始,陪著內人回家探望岳父母;她有三個月沒回過娘家了。 帶著岳父去逛台中的天龍書局,明懿在後面那一進像倉庫的房間裡翻出這本書來, 櫃臺(也許是老闆娘)說這本書放了二十年賣不掉,幾乎要拿去燒掉了。 是它幸運也是我幸運,他們用 1:1 的價格賣給我,新台幣 16 元。 本來想要放到後面再讀,卻放不下來,接連著把它讀完了。
這本書的名稱,有對也有不對。 說它不對,是因為它不只介紹梅文鼎,還另有廿五位算學者,幾乎每人一節; 又說它對,是因為「梅文鼎是中國學術向近代科學過渡中承先啟後的人物」(p.78) 所以整本書裡的每位疇人都跟梅文鼎有關。 這本書的(幾乎)第一句話,引用阮元的話說: 「清代通數學者後先輩出,而師師相傳,要皆本於梅氏」(p.3), 而最後一句話說:「從梅文鼎到華蘅芳,標誌著從一個時代到另一個時代轉變的完成。」 這兩句話可以概括這本書的內容與編輯要旨。 所以,可以說這是一冊清代的「算學演義」,也可以當作有清一代的《疇人傳》。
作者劉洪濤是南開大學的歷史系教授,但他的大學文憑卻來自北京工業學院(1967 年)。 可能因為工科的基本訓練,使得他在這份歷史性質的書裡,講到數學或曆學的時候, 表現得游刃有餘,毫不做作也不勉強; 此外,劉教授的文筆流暢,有時候忽然夾一句大白話,形容得極為貼切,另人莞爾。 我認為這本書的可讀性非常高,而根據我另外在網路搜尋的額外調查, 發現廿年之後的今天,網文所能提供的新史料也不沒有超過此書太多。 因此,這本讀起來讓人不忍釋卷的薄薄的小書(224 頁),不僅可以當演義來讀, 也還值得放在案前當作參考工具。
這本書屬於一套「清代社會文化叢書」,整套叢書看來編選得非常棒,它包括:
- 思想卷
- 獨樹一幟--戴震與乾嘉學派
- 救亡求存--清末維新潮
- 棄舊圖新--清末共和潮
- 科教卷
- 濃縮天地--避暑山莊營造技藝
- 杏壇春秋--書院興衰
- 跨出國門--清末出國潮
- 史地卷
- 放眼世界--魏源與海國圖志
- 典制卷
- 金榜題名--清代科舉述要
《幾何原本》雖只譯了前六卷,但是《崇禎曆書》卻偶爾引用了後面的,因此撩人心弦。 作者說徐、利只譯六卷並不特別奇怪,也許是基於實用性的考量,「西方各國都有譯本, 由於各種原因,大都略過七至十卷不譯,第六卷後直接與第十一卷相連, 也有前六卷的單行本。」(p.214)。 梅文鼎並無原版可考,僅是猜測或逆推其理,針對後半本的部分寫了《幾何通解》(p.51)。
梅氏在《幾何補編》的序言中,說某命題是受一名旅館館童的啟示:用竹片製圓燈, 先做成若干正六邊形,圍起來恰成一圓球(p.63ff)。 把這種枝節小事寫進書裡,在那個時代似乎是不尋常的行為。 而梅氏一開始並不慕西學,一度誤以為「幾何就是勾股」,因為譯者(說的不就是徐光啟嗎)不明白勾股含意,錯把勾股譯成了幾何,《幾何通解》就是個挑戰: 梅氏用中算的勾股法,解《幾何原本》裡的所有命題;類似的《平三角舉要》則挑戰平面三角,用勾股解三角學的計算問題。「勾股」全用邊長,並不用角。 這本書成為有系統地介紹西算中「平面三角學」的中文著作。 也許,就「算」弦長或弧長而言,勾股真的可以抵得上三角。 可是,因為缺了三角,有些理論完全不得發展, 例如「已知兩邊和夾角,求第三邊,古法向來無此題」(p.185)。 勾股或許在土木、機械的操作上足敷使用,但是缺了餘弦定理、和差角公式, 導致後面的數學知識斷了線,而中國的數學知識就只能停頓在某種實用的層次上了。 其實,作者早在此書開章就下了評論: 「幾何學成了數學中的薄弱環節,三角學幾乎是一張白紙」(p.6)。
《五星管見》運用西方傳入的本輪、均輪、弧三角,搭配傳統曆算方法, 解釋五星是左旋(由東向西運行)還是右旋的老問題。 可見梅文鼎那個時代(1633--1721),奈端(牛頓)的原理還沒傳進來, 就連哥白尼的新模型也還不知道。 揭暄別出心裁地解釋本輪、均輪說:七政在天,如同水在盤中運轉。 由於轉動太急,形成許多大大小小的漩渦,這就是本輪、均輪、次輪等。
眾人都說清代的學術是「考據」,為了考據舊知識而興起曆學, 恰好又遇上西方數學傳入而造成砥礪,因此清代的算學頗為興盛: 私自或有錢人資助出版、遊學與通訊,都相當發達, 文人之間有一個聯絡網路,書籍也有市場。 例如這本書常提到張文虎、黎應南這些「次要」角色,他們在重要疇人之間穿針引線, 編織出一幅學術社群的景象。 如今我們所知的九章、數書之類的古籍,其實都是清代學者的貢獻。 像錢大昕、戴震這些學者,乃至於一些官拜宰相、巡撫的菁英,都可涉及曆算。 按我看來,倒不完全是他們有多麼博學,另一個原因是曆學所涉的數學還是以算為主, 一般的文學、經學、理學者,只要用心還是可以學得會; 等到後來的物理、熱力、電磁等學,所涉的數學就開始深奧,有些文史學者就力不從心了。
康熙二年(1663)莊廷鑨的〈列朝諸臣傳〉補朱國禎《明史》的崇禎歷史,被歸安知縣吳之榮告發,引起一場凶猛的「文字獄」。
「多祿某」是托勒密,「來本之」是萊布尼茲。 「七政」是「日月五星」。 「立成」就是數值表,例如對數表、三角表(「八線表只是勾股的立成」)。 「推步」就是曆算,「鐘律」是音樂,「音聲」和「文字」則為小學。 「度數」是九章算術的兩大類:度是測量,數是算法;「數學」乃算法之學, 以前算法只有「術」的資格,沒資格稱「學」。 「盈縮」是指太陽運行速度,較均速快時為盈,較慢時為縮,又稱「日[足厘]盈縮」; 「疾遲」則是指「太陰」(月球)的運行速度較均速快慢。 自乘為「冪」,互乘為「積」。
漢代《太初曆》、《三統曆》、《四分曆》,隋《皇極曆》,唐代《大衍曆》。 清朝初年沿用明末徐光啟等人所作《崇禎曆書》,改名《時憲曆》,主持人是湯若望。 順治 10 年(1653)受賜名「通玄教師」,寵極人臣。 康熙 3 年(1664)楊光先排湯而接任欽天監正,決定修訂明朝原有的《大統曆》而續用; 明初元統造《大統曆》時,全部搬用了《授時曆》的參數和算法,只做了兩點改動(p.97)。 康熙八年頒佈新曆,可是當年十二月就出了錯,欽天監正只好自行檢舉,向朝廷領罪, 最後還是承認耶穌會教士的方法最準確而又簡捷;南懷仁便接替了湯若望的位置。 中國古曆再一次(決定性地)敗下陣來。
李光地是除了康熙本人以外,喜愛、支持算學的最高官了: 最高做到文淵閣大學士,就是宰相,而且久居其位。 康熙 19 年(1680)李光地述職(內閣學士)第一天就上一疏, 說臺灣鄭經已死,鄭克塽幼年繼位,可一舉平定臺灣;還具體推薦施琅領兵。
為什麼中國幾乎不存在高官而研讀曆算的菁英學者?作者解釋原因如下。
自隋唐行科舉制,經學與曆算的身價一升一降,判若雲泥。... 曆算被視為術數之學,學了也能做官,不過是技術官,不入九品,是流外官。 或者做專司雜務、供人驅策的吏而非官。 士人一入此途,幾乎等於萬劫不復,終生與朱紫無緣。(p.108ff)李光地有言「曆家取籌算之便,儒者求義理之通」, 像他那樣的經學學問大(官也大)而兼修曆算的人,可能都取如此的觀點吧。 而作者評論曰儒者有什麼「義理」?不過是拿傳統理論(比如陰陽五行論)及從日常瑣事得出的常識與天相比罷了。 其實,任何人都不免用自己已有的知識體系去衡量、鑑別未知的事物。 但是未知的新的東西常常是與人們熟知的知識不相容或完全相反的。 一定要用舊知識做框架過濾新的知識,不能通過者就拒不接受, 就是通常說的「守舊派」了。(p.111)說到「義理」,作者在 pp.150--152 舉了一個生動的例子。 前人注《三統曆》越注越玄,不如不注。 譬如某數 81,注曰:因為黃鐘律管長九寸,自乘得八十一。 但為何就要黃鐘自乘?應鐘或大呂就不能自乘嗎? 另有某數 2392,它的解釋才精彩:從大衍出發,大衍之數是 50, 因為周易用五十根蓍草占卜吉凶,先保留一支「道據其一」, 也就是 49,然後兩兩之、三三之,四四之,也就是 49*2*3*4 得 1176。 然後加上閏月數 19(象閏)再補回剛才保留的一支蓍草,得 1176+19+1 即 1196, 然後再兩之,就得到 1196*2 等於 2392。這就是為什麼要取 2392 這個參數的原因。很自然讀者會想,為什麼要這麼搞? 包管你想破頭也想不出來。上邊一段文字我是逐句作了解釋的,毫無用處。 文字懂了,曆理是半點也不明白。(p.152)原來,陳澧解釋說,只是因為由實測知,每個朔望月等於 29 又 43/81 日, 亦即 2392/81 日,分子 2392 就是「月法」,分母 81 是「日法」。 如果把一日分做 81 份,則集滿 2392 份就是一月,所以稱 81 是「日法」, 2392 為「月法」。另一位官居高位的疇人,也是李善蘭傳記裡的要角:江蘇巡撫徐有壬,死於太平天國。 他為許多算學朋友出版書籍,毀於太平天國的木刻版,除了李善蘭的著作以外, 還有戴洵(1805--1860)為朋友項名達(1789--1850)完成的遺著《象數原始》。 項名達導出了餘弦定理;從這個時間參考點來看, 誇張點兒說,中國數學慢了波斯一千年,而保守地說,慢了西歐三百年。 戴洵的數學,曾被艾約瑟翻譯成英文,在英國發表。 像這樣的一位人物,在太平天國攻陷杭州的時候,投井自殺身亡。 太平天國,可謂數學界的大敵。
從經學到曆學的遷移或連結,是清代疇人的特色。例如這位安徽學者江永(1681--1762) 是十三經注疏的學問家,續朱熹完成八十八卷的巨著《禮經綱目》, 使其得與桐城方苞、荊溪吳紱列在平等的論述地位。 戴震(1723--1777)是其及門弟子(也是安徽人),也是唯一習得全學的人: 推步、鐘律、音聲、文字。 如此的經學大師,在曆算上「力贊西學」(p.142)。 他從黃石齋的《答袁坤儀書》中第一次得知地是個圓球。 「弱冠後,見黃石齋《答袁坤儀書》,始知地圓。」 黃道周(1585-1646),號石齋,諡忠烈,乾隆時改諡忠端,人稱石齋先生, 閩南、台灣尊稱為「助順將軍」。 袁黃(1533-1606),字坤儀,號了凡,《了凡四訓》的作者。 作者說「中國學者不知有地圓說,西洋傳教士把西方地理學的最新成就地圓說介紹到中國來...」(p.145), 但是《大戴禮記》卻也記載了曾子批駁天圓地方的話:他說方圓不合, 如此則天地之間就有縫隙,不能密合:「天地不相揜」(「揜」音演)。 所以,不知道黃石齋的「地圓說」是他自己創見的理論,還是從西方學來的看法?
戴震論述古經書之內的璇璣(北斗前四星)即是「黃極」,黃道之旋轉軸。 戴震的弟子,沒有人習得全學。曆算的傳人是孔廣森(1751--1786),孔子第七十代孫, 是他復刻重印了在民間失傳多年的《九章算術》;孔廣森自己著有《少廣正負術》。
《九章算術》在明清之交已經失傳,梅文鼎沒見過原本。 歷經宋元明的衰退,許多算學知識到了清初已經失傳。 例如,就連梅文鼎都曾認為賈憲的「開方作法本源圖」上的巴斯卡三角數, 每列代表一個數:11、121、1331。 乾隆 34 年(1769)四庫開館以後,戴震才從《永樂大典》中把《九章算術》輯錄出來。 但因此書久佚初顯,有很多扞格不通之處。 如今我們讀到的《九章算經》,多虧了李潢(1746--1812)作了詳細的校訂與闡釋。 他出版了《九章算術細草圖說》九卷,另附《海島算經》一卷,共十卷。 「細草」是以籌式圖表示運算過程,讓讀者較容易理解文字的解說; 但籌算根本上是動作,除非錄影,否則無法盡示其算法。 「雖名為『細草』,與筆算中的『草式』是根本不同的」(p.4)。 李潢的另一部書《緝古算經》是《九章》中「少廣」、「商功」兩章的反運算: 前者是從邊線求體積,而後者從體積反求邊長。 一些立方體之切割,如塹堵、陽馬、鱉臑,由李潢作了圖說。
另一位兼通曆算的經學典範人物是錢大昕(1728--1804),到他那時已經可以「兼通中西兩法」。 可是,在這種後期,他還是回頭研究古老的(漢代)《三統曆》, 作者評價錢氏是《三統曆》最大的功臣。 「歲星」是木星,正好每年一「次」(周天的十二分之一),可以對應十二辰(由子至亥)。可惜的是歲星在天右旋,十二辰在地,次序是左旋(先子後丑,由東向西)。 因此「假想」有一顆星,與歲星相應,就成了與歲星運行方向相反而對應十二辰的星。 用這顆假想的星紀年就避免了用歲星紀年造成的不便,而又具有歲星紀年的一切優點, 這顆假想的星就是「太歲」。因為歲星是實,太歲是虛,故又以歲星為陽,太歲為陰 (p.135)。
李善蘭和偉烈亞力合譯的後九卷《幾何原本》,從咸豐二年(1852)六月一日起, 每日(最多)一題,共耗時四年多。因為他們的用心考據,而且有李善蘭等級的數學才華, 使得偉烈亞力自負地說,西方若求此書的善本,應當求諸中國(p.215)。 李善蘭最推崇《測圓海鏡》,把它當作自己生平學問的「一貫」(p.212)。 到同文館之後,也把這套經驗傳授給學生:把《測圓海鏡》當作基礎教材, 要學生用西算代數法解書中算題。
如前面說過的,這本書結束於華蘅芳(1833--1902)。 然而那一章卻把徐壽(1818--1884)當成了配角。 可是徐先生對於清末科學和技術的進步,貢獻似乎更大些。 這兩位先生直接服務於曾國藩的麾下,但李善蘭被他外派了。 總之,這三人應該是等量齊觀的。 我查到此時已經有徐壽和華蘅芳的傳記問世了,
我在作者(p.158)以《周髀》舉例時,學到「正例」與「變例」兩個詞。 我們在數學教育裡說:素養導向的數學教學,包含核心的數學內容, 不必擴及紛雜的延伸與變化。 核心的部分,包括例題,可謂「正例」,其他的考題,可謂「變例」。 當然,數學概念的學習,「反例」的效用也是不可忽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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