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閣寺, 三島由紀夫 (Mishima Yukio),唐月梅譯,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8 (2012 八刷), ISBN 978-7-5327-4456-5這麼赫赫有名的作品,當然不缺我這一篇讀書心得報告; 這麼經典的文學作品,當然也輪不到我來評論。 但反正是「私人書評」,寫的不但外行而且個人,就只管寫吧。 我不曾讀過任何一篇關於《金閣寺》的書評, 就連三島由紀夫率眾闖入電台後,切腹自殺的故事,都是讀了這部小說之後才知道的。
有趣的是,我反而先看過(焚燬後重建的)金閣,從池塘的正面到它的後花園,完整走過一圈。 而且,在那一趟短促的拜訪中,跟我講這部小說的,是數學院士林長壽教授。
簡單一句話,我認為這是一部「犯罪心理學的個案摹寫」。
三島詳細描繪一名罪犯的心理發展,從他有記憶的童年說起; 他經歷的所有影響到心理層面的主要事件,都真實而且美麗地令人顫抖。 如果每年有十名罪犯能夠留下如此翔實的心理紀錄, 我們對於不正常心理的知識,肯定能精進好幾百倍; 而順帶著,想必關於教育和學習的心理學,也都會跟著精進到真正有用的層次。
另一件讓我非常好奇的事是,如果三島活到了今天, 會不會跟大江健三郎分庭抗禮,各據一方, 互相有禮而堅定地表述自己對國家(民族)的看法, 各自對日本的年輕一代,呼籲自己的教育觀點? 而我們如果讀得到三島和大江的辯論文字,該會多麼地深刻而震撼?
儘管對簡體字還是感到生疏, 而且不免抱怨字體折損了文字的美感, 這本書我讀的是簡體字中譯本。 我不懂日文,更何況這部小說的文字在本質上應該是「拒絕」被翻譯的, 所以雖然偶爾直覺譯文並不能匹配原文的美,卻還是感謝譯者, 並透過翻譯的中文佩服三島的描寫。
其實,這段時間我有非常多非常多「該」做的事,實在不能浪費時間在抄寫上。 但是,已經把自己奉獻給「公務」半年了,真的忍不住了。 就讓我把這個傍晚浪費在美的文字上吧。
p.10ff
我認為自己的臉是被世界拒絕的臉,可是有為子的臉卻是拒絕世界的臉。 ... 歷史在那裡中斷了,這張臉無論對未來還是過去都搭不上一句話。 我們在剛砍伐的樹墩上可看到這樣不可思議的臉。 這張不可思議的臉,帶著新鮮而嬌嫩的色澤,但是成長在那裡已經停止, 它沐浴著不該沐浴的風與日光,突然被暴露在本不屬於自己的世界的橫斷面上, 畫出了美麗的木紋。只是因為拒絕,它就被發落到這個世界上來。p.16
那支挺立在屋頂頂端上,長年經受風風雨雨的鍍金銅鳳凰。 這支神秘的金鳥,不報時也不振翅,無疑完全忘記自己是鳥了。 但是,認為它不飛的看法是錯誤的。 別的鳥在空間飛翔,而這支金鳳凰則展開光燦燦的雙翅,永遠在時間中遨翔, 時間拍打著它的雙翼。 拍打了雙翼之後,時間就向後方流逝了。p.26
再沒有什麼比遺容更能如實地告訴我,所謂物質,它的存在距我們是多麼遙遠。 它的存在方式是我們多麼不可企及的精神就這樣通過死亡變成物質。p.46
海風把蚊帳吹得鼓脹起來。帳子過濾著風,無可奈何地飄動著。 所以被風刮成堆的帳子的形狀,並不是風的忠實的形狀, 隨著風勢漸弱,稜角也消失了。 蚊帳下角發出了像矮竹葉摩擦著舖席似的聲音。 然而傳到帳子的不是風吹的動,是泛起漣漪似的擴展到整床帳子的動。 這種動,使粗布帳痙攣,從內側看見的巨大帳子的一面,彷彿洋溢著不安的湖面。 不知是湖上遠方的船激起的浪頭,還是已遠去的船留下的餘波...p.48ff
為什麼露出的腸子這樣悽慘? 為什麼看見人的內臟就毛骨悚然,非捂住眼睛不可? 為什麼流血會給人一種衝擊?為什麼人的內臟這樣醜陋? 難道這與柔嫩滋潤的肌膚的美,完全不是屬於同一性質的東西嗎? 內側與外側,比如說把人當作薔薇花那樣沒有內外的東西來觀賞, 這種想法為什麼會被人看成是非人性的呢? 如果人能夠把其精神的內側和肉體的內側當作薔薇的花瓣,柔順地翻過來翻過去,讓它暴露在日光和五月的微風中的話...p.94
在導遊大聲介紹的迴響中,金閣總是佯裝不知道似的 ... 混雜和喧囂, 滲入佇立著的細長的柱子後面,吸進了由小小的究竟頂再連接其上漸漸變細聳立的鳳凰而散發到天空 ... 建築物只在這裡存在,起著管制和限制的作用。 周圍的躁動越來越厲害,金閣這座西邊面臨漱清亭、頭頂著二層以上突然變小的究竟頂的不勻整的纖細建築,就越發起著不斷地把濁水變成清水的過濾器作用。 人們私語中的嬉戲,也沒有遭到金閣的拒絕,它們卻被吸進了立著的優美柱子之間, 不久就被過濾成一種寂靜、一種澄澈。 於是,金閣如同毫不動搖的池面上投影一樣,不覺間也在地面上完成了。pp.119-20
柏木 ... 討厭永恆的美。他的嗜好僅限於瞬間消失的音樂或數日之間就枯萎的插花, 他討厭建築和文學。他所以到金閣來,無疑也只是為了尋求明月照耀瞬間的金閣而來的。 儘管如此,音樂的美是多麼奇妙的啊! 吹奏者造就的這種短暫的美,宛如蜉蝣似的短命的生物, 生命本身完全是抽象的、創造的;沒有比音樂更像生命的東西了。 ... 柏木吹罷《御所車》的瞬間,音樂這個架空的生命消逝了, 可他那醜陋的肉體和陰鬱的認識卻絲毫沒有受損傷,沒有被改變,依然存在那裡。柏木向美索求的東西,確實不是一種慰藉!... 他用自己的嘴向尺八的吹孔送氣的一瞬間,便在空中造就了美, 爾後自己的內翻足和陰鬱的認識,比先前更加清楚而新鮮地保留了下來, 他很喜愛這一點。柏木所喜愛的,就是美的無益,美通過自己的肉體卻不留下任何痕跡, 它絕對不改變任何事物。
p.136
蜜蜂和夏菊在荒漠的物質世界裡,也就是說只停留在「被排列的位置上」。 蜜蜂的飛翔和花的搖曳,同風吹草動沙沙作響沒有什麼不同。在這靜止的凍結的世界上, 一切都是相等的,曾經那樣地散發了迷惑的形態已經死絕了。 菊花不是通過它的形態,而只不過是通過我們漠然地稱作「菊花」這名字的保證而顯示出它的美吧。 我不是蜜蜂,不會受菊花的誘惑; 我不是菊花,也不會被蜜蜂所戀慕。 一切形態與生的流動的那種親睦消逝了。世界被拋棄在相對性之中,唯有時間在流動。 ... 正是這時候,金閣在我和生之間出現了。永恆的、絕對的金閣出現了。 ... 我心中反覆地提出這樣的問題:儘管如此,行惡是可能的嗎?p.167
「要是把金閣燒掉」我自言自語,「這種行為可能會有明顯的教育效果吧。 因為人們會以此類推,從而學習到『不滅』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學習到金閣單單持續五百五十年聳立在鏡湖池畔是不會成為任何事物的保證的。 還學到我們騎在其上的生存的當然前提就是一種不安,明天也會崩潰的不安。」是啊,我們的生存確實是被持續一定時間的凝固物所包圍而保存著的。 譬如,木匠只為家務之便而製造了五斗櫃, 隨著時間的流逝,時間凌駕於這物體的形態之上, 歷時數十年數百年之後,時間反而凝固起來而形成了這物體般的形態。 一定的小空間,起初被物體佔據著,後來則變成被凝結了的時間所佔據。
中世紀短篇小說《付喪神記》的開首是這樣寫的:
陰陽雜記云,器物經百年,得化為精靈,誆騙人心,人稱付喪神。 由是,世俗在每年立春前夕,家家清除舊家具,棄之路旁,是為大掃除。我的行為可能會打開人們的眼睛,把他們拯救出來,而免遭付喪神之災難吧? 由於我的這種行為,可能導致把金閣所存在的世界推向金閣所不存在的世界。 世界的意義將會確實地改變吧。p.220ff
建築師仍不滿意於此,他還在法水院西側架起了一座形似釣殿的小巧玲瓏的漱清亭。 他似乎為了要打破均衡而賭注在一切美的力量似的。 對這建築物而言,漱清亭的反抗是形而上的。 雖然它絕不是長長地伸向湖面,卻看似要從金閣的中心逃遁到任何地方。 ... 飄盪於池面上的巨大的官能的力量,雖是建築金閣的潛在力量的來源, 但這力量在完全建立起秩序,完成了美麗的三層樓閣之後, 再也無法忍受居住於此,就只好順著漱清亭再次向池面向無垠的官能之蕩漾向故鄉逃遁了。美概括了各部分的爭執矛盾和一切的走調,並且君臨其上。... 美既是細部,也是整體;既是金閣,也是籠罩金閣之夜。... 美絕不是在細部終了在細部完結的, 任何一部份都包含著下一個美的預兆。 細部的美的本身就充滿著不安,它夢想著完整卻不知完結, 被唆使著去找尋下一個未知的美。 而且,預兆聯繫著預兆,一個一個不存在於這裡的美的預兆, 形成了金閣的主題。 ... 各部分木材比例精細的這座纖巧的建築物, 就像櫻珞在風中飄盪似的,在虛無的預感中戰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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