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的故事裡隱藏的故事

單維彰的私人書評

愛麗絲夢遊仙境、愛麗絲鏡中奇緣,Lewis Carroll 原著,賈文浩、賈文淵譯, 商周出版【商周經典名著 8】ISBN 986-124-451-4, 2005.

這是應商周出版公司邀請,為這本新的譯本寫導讀或推薦序。 我按照台大英文系古佳豔教授寫導讀的規格,設定自己寫大約 3200 字。 因為某些突發的原因(包括一場颱風),變成到後來時間上有很大的壓力, 我實際上是在交稿最後期限當日,從 12:30 寫到 14:55 (約好 15:00 交稿), 發現字數恰好也到了,就立即寄出去,連一遍也沒有再看過一眼。 這篇網頁版的,算是再看了一遍,改了幾個小地方。 我並不推崇這本新的翻譯,太過白話而冗長了。 林文淇教授想要寫一本翻譯,他的主要障礙是沒有時間,否則看來還是有市場等著他的。 而我呢,我一直認為這本書應該出英文文本加國語伴讀的有聲書。

就算我們不太膽敢將《愛麗絲夢遊仙境》和《愛麗絲鏡中奇緣》歸類為「童話」, 它們起碼也算是「兒童文學」或者,好吧,「少年文學」。 這不就是說我們應該輕輕鬆鬆快快樂樂地閱讀這兩本書的意思嗎? 有必要正經八百地為它做傳寫序還外加導讀嗎? 就算學術界的人願意做這種研究,一般讀者是否能夠從這些學術探討中得著什麼好處? 我想,這些問題的答案應該由讀者回答,而讀者據以評斷的標準之一, 應該是:這些額外的解說和註釋,是否提高了閱讀故事的樂趣? 在這篇短文裡,我希望列舉一些因為文字隔閡與時空藩離所造成不容易讀懂的故事情節, 幫助這兩本 140 多歲的「童話故事」穿透時空, 將那古典的閱讀樂趣帶給 21 世紀的少年和家長們。

Carroll (這兩冊童話的作者) 二十二歲時畢業於牛津的 Christ Church 學院, 獲得數學學位,並留在學院裡擔任數學老師以至終身。 除了這兩本傳世之作,卡羅創作了至少三本富含數學概念與樂趣的「科普」書, 以及非常多各式各樣關於邏輯、機率和英文的遊戲。 比如,許多人大概都聽過一個益智問題:某人帶著一匹狼、一頭羊和一簍高麗菜要渡河, 他一次只能帶一樣東西,因此當他在撐船過河的時候,必有兩樣東西要留在岸上。 但是不能將狼和羊留下,因為狼會吃羊;不能將羊和高麗菜留下,因為羊會吃高麗菜。 請問要如何渡河?這是 Carroll 發明的問題之一。

《愛麗絲夢遊仙境》的前六章基本上還像是童話,自從第七章瘋茶會開始, 這本童話書就注定要成為經典了。那是 Carroll 玩文字遊戲的開端。 最深刻的例子是 69 頁帽匠忽然問『烏鴉為什麼長得像書桌?』 原文是 Why is a raven like a writing-desk? 這個謎題在書裡並沒有解答,困擾了許多後世的讀書人。 當年即使沒有電腦網路, 分散在大西洋兩岸的愛麗絲同好們還是透過書信及小郵報來交換情報。 公認的最佳解答到了二十世紀初才被創造出來: 因為它們各有一個 B (Because there is a b in both)。 為何最佳?因為這是一個無聊而正確的肯定句,正好用來回覆那個無聊而正確的疑問句。 恰好 raven 和 writing-desk 兩個字裡面都沒有 b, 才使得後面那個肯定句變成絕妙的回答,否則這一問一答就有了「意義」, 一旦有意義就破壞了它原本的「無聊」旨趣,就變得無趣了。 而後者之所以正確,是因為 both 裡面的確有一個 b。是不是這樣? 這整個文字遊戲的意義就在於它沒有意義。

說到帽匠,原版圖書的插畫家添尼爾為他設計的造型出現在 69 和 73 頁。 二十五年後,羅素 (Bertrand Russell, 1872—1970) 被他劍橋三一學院的同學發現長得就像帽匠一樣。 他那叛逆不羈又愛搞邏輯矛盾的個性,更是神似了 Carroll 描繪的瘋子。 羅素和他當時的兩位教授 McTaggart 和 Moore,被人合稱為三一學院的瘋茶幫。 三一那個字 (trinity) 其實又是基督教三位一體的意思,而瘋茶幫共三個人, 所以這又是一句雙關語。可見得,Carroll 這本童話書, 在 1890 年代的學術圈子裡,就已經開始受到重視了。

說到添尼爾,這位插畫大師其實成名地比 Carroll 更早。 兩部書的插圖版畫曾經失蹤了將近半世紀, 後來意外在一家廢棄即將搬遷的銀行地下室發現,成為當年出版界的一件盛事。 添尼爾創造了在人心目中不可置換的童話人物形象 (有人說小女孩愛麗絲的形象是 Carroll 自己設計的, 但那並非真正的小女孩愛麗絲的形象), 並且也展現了他自己的幽默。各位如果仔細瞧那些插畫, 會看到添尼爾通常在畫面的左下角簽上自己的圖騰。 然後留意比較 135 和 136 兩頁愛麗絲進入鏡子後面的前後兩幅畫, 有沒有看到添尼爾把自己的簽名做了「鏡射」? 還有,在鏡子背面,古典的時鐘變得很卡通。

說到卡通,我最佩服 Carroll 的創意之一,是他的卡通化視覺想像。 我們必須先摒棄自己的後見之明,才能欣賞這份偉大的創意。 那是 1862 年,沒有人看過將動物擬人化或者擬物化的卡通, 也沒有人看過淡入淡出的影像特效。Carroll 憑自己的想像力創造了這些視覺效果。 譬如 59 頁那兩隻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僕役, 還有什麼比添尼爾畫的魚和青蛙更合適這種角色的形象? 譬如 65—68 頁寫赤郡貓忽來忽去的情景,後來藉由愛麗絲抱怨頭暈, 牠表演了一場淡出的把戲:這一次牠慢慢地從尾巴尖端開始消失, 最後是牠那永遠咧齒微笑的嘴,而且那笑嘴還留在樹上頗長一段時間。 看到這個視覺效果,愛麗絲在 68 頁的自言自語,原文用了顛倒對仗,是說: 唉呀,我經常見到 a cat without a grin (不帶笑容的貓),至於 a grin without a cat (不帶貓的笑容) 嘛…。 而我每次故意加快音節跟小朋友講的槌球比賽場景 (82—83頁), 也是屢試不爽地讓孩子們笑翻了桌子。 的確,即使是在影像媒體世界中成長的孩子們, 也能從 Carroll 的這段模擬卡通的文字 (或語音) 描述, 運用自己的想像力在大腦中建立滑稽的影像。

人說文化就是資產。這句話對許多身在台灣的人們來說總是過於抽象的一個口號。 Carroll,和許多其他歐洲人在前兩個世紀的童話創作 (綠野仙蹤、睡美人、木偶奇遇記…),哪一部不是直接地創造了二十世紀的大螢幕票房? 這些都是淺而明顯的例子。只要我們看電影、讀小說的時候多留意些, 就會一再發現西方人世代傳頌的經典、神話和傳說,如何豐富了他們的商業創作。 我們當然也有三國演義、西遊記、白蛇傳和女媧補天, 但是一則這些文化內涵似乎還沒有被以足夠的深度用來滋養媒體商品, 二則這些文化本身也正在遠離我們的下一代;一旦流失了,它們就不再是資產。 試想,如果閱聽大眾都不知道孟江女哭倒長城的典故,那個賣喉糖的廣告還有效果嗎? 所以,保存住文化,其實等於保護未來的一筆資產啊。

說到經典對於現代影視商品的貢獻,我舉兩個最近關於愛麗絲的例子。 『駭客任務』第一集的開始,就連續使用《愛麗絲夢遊仙境》。 女主角 Trinity 不是在電腦螢幕上暗示男主角尼歐,叫他「跟著白兔」嗎? 他跟著左肩上刺著兔子圖案的女人到了酒吧,開始跟「母體」以外的人接觸, 幾經波折,他見到那位黑人老大莫斐斯。黑人拿出兩粒藥丸, 那時候說的話全部引述自《愛麗絲夢遊仙境》的情節, 可惜在電影院或看 DVD 的中文字幕,都沒有翻譯出來,必須自己聽電影的對白。 莫斐斯比喻吃了紅色藥丸,你就要跟著兔子跳進兔子洞進入奇妙世界了。 更有深度的引用,是像 175 頁,Carroll 玩了一場哲學把戲:究竟妳是真正的存在, 或者妳只是紅國王夢中的一個角色罷了? 愛麗絲說不過那對雙胞胎,急得哭了起來。 特威達說了一句極有哲理的話:『妳該不會以為妳正在流落的,真的是眼淚吧?』 同樣的句型也從莫斐斯的嘴裡說出來。 那時候他在虛擬電腦世界裡面訓練尼歐,教他博擊, 是電影理很精彩的一段戲。尼歐累得跪在地上喘息,莫斐斯酷酷地說, 他們只不過是在電腦模擬程式裡面, 『你該不會以為你正在喘息的,真的是空氣吧?』。

那帽匠是除了愛麗絲以外唯一橫跨兩本書的插圖角色, 在《愛麗絲鏡中奇緣》他是白國王的信差,正身繫囹圄 (184頁), 為的是一樁他「還」沒有犯下的罪行。故事裡的白王后有先知能力, 她在刺傷手之前先大叫了,等到真正刺傷流血的時候反而不哼一聲, 因為『我剛才已經叫過了,難道還要再重複一遍嗎?』。 白王后預知信差在三週後會犯罪,所以先將他抓起來,而下週三就要審判。 愛麗絲問『如果他根本沒有犯罪呢?』王后說『那就更好了。』 後面還有一段饒富趣味的辯論。這情節是不是很熟悉? 是的,電影『關鍵報告』!這又是經典故事對電影商業做出貢獻的一則實例。

想必當時有個知人善任的人坐在適當的上位,給了 Carroll 這個適當的工作, 讓他的一生盡情發揮。那個上位者很可能是 Henry Liddell, 他是當時 Christ Church 學院的教務長。 兩本愛麗絲故事書中的 Alice,指的是 Henry 的次女 Alice Pleasance Liddell。 Carroll 很喜歡小孩,結交了許多小朋友,並留下數百封寫給不同小朋友的信。 Liddell家有三千金,都是 Carroll 的好朋友。 我們可以說 Carroll 對愛麗絲用情至深,在《愛麗絲鏡中奇緣》故事的最後一頁, 他終於忍不住用一首崁字詩揭露了謎底。 我們附錄於此,供讀者欣賞:

A boat, beneath a sunny sky
Lingering onward dreamily
In an evening of July---
Children three that nestle near,
Eager eye and willing ear,
Pleased a simple tale to hear---
Long has paled that sunny sky;
Echoes fade and memories die;
Autumn frosts have slain July.
Still she haunts me, phantomwise,
Alice moving under skies
Never seen by waking eyes.
Children yet, the tale to hear,
Eager eye and willing ear,
Lovingly shall nestle near.
In a Wonderland they lie,
Dreaming as the days go by,
Dreaming as the summers die:
Ever drifting down the stream---
Lingering in the golden gleam---
Life, what is it but a dream?
按照韻腳來看,很明顯是三句一節;251-252 頁的翻譯改成四句一節, 點到了意思,也比較符合中文詩句的習慣,但是英語的音韻和隱藏著的女主角的名字, 都無可避免地遺失了。這是所有詩歌共同的翻譯困境。 以上 21 句,挑出每一句的第一個字母,依序排出來就是 Liddell 家二千金的全名, 也就是當年 (1862) 這個故事首次而且即席的講述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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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eated: Aug 9, 2005
Last Revised: Aug 10,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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