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 讀後感

單維彰的私人書評

後記
2001/05/20 這天,我幸運地發現,這篇書評竟然進了台大【文學批評與文化研究】 的網頁。而這裡的一兩個觀點,受到專業文學家的引用,這使得我 (一個數學家) 感到無上的光榮。這是否顯示,Snow 所說的「兩個文化」在中文文化圈內, 似乎還是有對話的可能?

古都,朱天心 【當代小說家6】,麥田出版,1997。

1998 寒假前購買, 三月初讀完.

這是幾個短篇小說的集結. 其中匈牙利之水已經在報紙上讀過. 當時我還沒有讀到一本翻譯小說 【香水】. 所以對這篇小說中的嗅覺主題感到新奇. 後來讀了【香水】 那是一部情節比較複雜的小說. 那裡面在嗅覺主題的想像更為複雜. 這幾篇裡面最主要的作品就是【古都】. 整本書裡面雖然搜集了五篇小說, 但是基調完全一樣. 根據我的理解, 貫穿五篇的基調就是---怕死---因為怕死, 所以怕忘, 也怕被忘. 我可以受她的文辭所感動 (讀到第 200 頁, 竟然落了兩滴老淚), 但是我並不同意天心的觀點.

我對於汲汲營營的怕死方式並不同情. 為了自己死後放心, 希望生者的環境一成不變; 或者為了老者的懷舊或旅者的安頓, 希望地面的人為設施不與歷史同進退. 這些思想也都不能引起我的認同. 我並非不懷舊, 只是我明白別人不必為了我的懷舊而妥協他們自認為追求幸福的努力. 故鄉是什麼呢? 這個問題相信必定困擾著許多我們這批, 父執輩在戰後來台, 童年生長在眷村裡面的所謂外省人. 有人說有墓可掃的地方才是故鄉. 我不認為. 我的祖墳在遼寧, 我可不以為那是我的故鄉, 我的兒女更不會這麼認為. 遼寧可以是個根, 是個祖國; 沒有錯. 但是不會是故鄉. 我的意見是, 可以牽著孩子的手走過自己在他的年齡走過的路, 可以帶著孩子在自己的成長環境中一起成長, 那地方就是故鄉了.

三年前, 我帶著兩個孩子從陽明山下來. 突發奇想, 開車到仁愛路空軍總部附近尋找一家老餐廳, 叫做忠南飯店. 它還在那兒. 顯然主人換了, 但是菜色和格調依舊. 我跟他們說, 我小時候認為這是最高級的一家餐廳了. 你們的爺爺最高興的時候才會帶我來這裡吃. 那些空軍軍官常常寄一瓶金門高粱在這裡, 你們看那些檯子上的酒不都是開過喝剩的嗎? 而且不都寫著某某某的官階姓名嗎? 雖然他們更喜歡吃麥當勞, 但還是很新奇地吃完了飯. 然後我們沿著紅磚道走到新生南路. 我跟他們說, 這下面本來是一條大水溝 (我小時候也不知道它叫塯公什麼來著). 我讀五年級的時候這裡在施工. 有一天晚上, 我在這裡絆倒了, 右手折到鋼筋裡頭, 兩根骨頭都折斷了, 而且刺穿到肉的外面. 我用左手提著右手, 一路滴血回家. 我們就沿著當時的路走到中廣公司, 穿過現在的建國南路高架橋, 走到現在已經是大批國民住宅的當年正義新村. 我說, 這就是當年我提著手走過的路. 用腳踢開了門, 把媽媽 (小孩的阿媽) 叫來, 她一看就暈了. 這就是我手臂上疤痕的由來.

有一天在某處擁擠的騎樓下, 瞥見一位路邊賣衣服的老人是我幼時眷村裡的鄰居. 打了招呼他立刻叫出我的名字. 熱情地把所有可吃可玩的東西都搬出來給小孩子. 他們正忘情地追逐嬉鬧, 被我喝斥一聲. 我的老鄰居馬上呵護著兩小, 責備我說, 你自己小時候比他們還皮得多啊 (我相信).

這就是, 我對故鄉的感覺. 我並不在乎當年折斷我手的鋼筋已經不在了, 當年的窄小巷弄也不在了, 建國南路邊上我幼時最愛吃的紅豆湯和麻醬麵當然也都不在了 (即使還在我也不一定還會愛吃), 當年我覺得大得可以讓我馳騁幻想的庭院--- 後來知道其實只有十尺見方---和鐵皮屋頂的眷村房舍更是不在了. 我們在, 不是嗎? 我們的人在, 情在, 思念在. 小時候, 爸爸騎單車載我沿這條路去復旦橋, 我們到橋上看火車. 現在, 火車在地下, 復旦橋沒有必要存在了. 何況我的孩子們不覺得火車有什麼好看的. 我有我的時代, 他們有他們的時代, 某些情懷可以分享, 而大部分的, 我知道註定要花自己的一生來保溫.

天心過分積極地想把她的懷舊情緒駕諸於讀者身上. 積極得多了, 小說就變成議論文. 釜鑿痕跡過於明顯, 反而不容易讓讀者自己從故事中自己產生她想傳達的情緒. 我覺得問題一方面是天心太急了, 怕說晚了就來不及; 也或許她以為說的隱晦就沒有讀者會懂. 另一方面可能她還是太年輕. 只比我大四歲嘛, 要拿她和那些大師相比...再給她十年吧.

在書末黃錦樹先生的評論中, 也說了這一點. 他用天心自己的反省說法: 陷刻少恩. 這種情緒, 在古都的最後兩頁尤其過分, 簡直到了氣極敗壞喪家之犬的地步. 我不知道天心是故意的呢, 還是一時控制不住的悲泣.

我想要說的是,

有情難捨舊憶
生者終將一死
面對這無能為力的有情眾生
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我並非不念舊, 更不是不痛恨那些藐視環境誣蔑古蹟的行政人員. 對於這個土地上的同胞, 我同樣難以避免地對他們的輕智愛俗與不仁不義產生過分敏感的反應 (是愛之深嗎?). 但這不是我們年輕的時候共同成長的社會嗎? 這不是我們發願要參與要工作的環境嗎? 何必苛責呢, 民吾同胞. 我們的同胞在幾乎一千年來, 頭一次感到富有, 頭一次連續享受了五十年的和平與繁榮, 也幾乎是頭一次自認為可以光榮地重新回到世界的舞臺. 其實我們的同胞, 在歷經了連續三代人以上的文化自卑與民族苦難之後, 必須要從頭再走一次成長的路. 大部分的同胞還不能分辨上學去和受教育的不同, 不能分辨識字分子和知識分子的不同, 不能明白文化是自我消長的主體而不是被推廣或被保留的形式, 不能理解法律其實是社會上大多數人生活習慣的文字化, 而不是在冷氣大廳中爭辯後的會議記錄; 許多同胞們甚至不知道小轎車該怎麼開而香檳酒該怎麼喝. 歐洲人發展了五百年到達今日的位置, 我們憑什麼認為自己可以抄捷徑趕上?

其實我從高中時代就讀朱天心的文章. 那時候她是個才女. 她的成長和我的成長有相當的重疊. 高中時代並不覺得她怎麼特別. 當時認為, 只要我認真一點兒, 那種程度的文章並非難事. 這或許有意識形態的作用---你要一個建中人去佩服一個北么的, 成何體統? 在美國的時期, 偶爾讀到她在副刊上的文章. 從賓州回來以後, 買了她的想我眷村兄弟們, 讀到其中一篇用三十好幾的男人立場寫的男人心情, 才開始第一次佩服她. 我當時想, 我花了六年企圖成為一個數學家, 天心花了同樣的時間觀察與書寫. 我剛拿了個數學博士的學位, 而她也正式成為一個小說家了.

最後, 抄錄一些特別有感應的文字:

  1. p.15 (這段其實是王德威的序言中的文字) 正如班雅明 (Benjamin) 的天使一樣, 是以背向, 而非面向, 未來. 他們實在是臉朝過去, 被名為進步的風暴吹得一步 一步的退向未來.
  2. p.92 在他們的腦子裡, 人民是抽象的, 假人似的, 但他們對這個假人充滿無限的 感情, 一說到那兩個字, 眼睛就會異樣的水光溫柔, 仿彿活生生確有一個善良, 受盡種種壓迫, 集所有美德於一身的人, 在等著他們解放救援. 為什麼說是假人 呢? 因為要是把人民落在我那些同事身上, 落在現在的我的身上, 我們需不需要 拯救保護其次, 最重要的, 這麼樣好多的人民, 是他們想保護想拯救的才有鬼! 這大概是為什麼他們老愛留戀在解嚴前的原因了, 因為只有在那樣的美學氣氛下, 才有他們的存在空間和必要性.
  3. p.96 原來它販賣的不只是珠寶首飾, 它有銀製的文具餐器, 有繪著精緻花卉的 陶瓷器, 有手錶, 絲巾... 等等商品美學製造出來的假性需求, 的確我在面對 帷幕揭起前並一無所缺, 現在, 每一樣東西都因為我的想要而感到缺乏. 我像 賣火柴的小女孩在嚴酷的雪夜裡踮著赤足看窗內的人家在歡度豐盛溫暖的聖誕節.
  4. p.106 可以確定的是, 我每次的餐飲花費中的三分之一, 是間接繳給了房屋主... 我買的衣服, 更多是繳給了百貨公司服飾專櫃的店租, 和成衣工廠廠房的租金. 我付的計程車費裡, 也有相當一個比例是在替司機先生繳房租... 我們已經變成 世襲的農奴階級而不自知. 然而我們還以為我們是自由人, 僅管命運比終生 無法離開土地的舊俄農奴好不到哪裡去! 因為, 舊俄農奴還有一個可以清楚痛惡 (或戀慕) 的地主作對象, 而我們所賣命的對象, 終其一生也不知道也不得見, 僅管觸目所及到處都是他們的城堡和領地... 大概正因為我們以為自己是自由的, 日子, 才過得下去吧.
  5. p.142
    今夜的風 和明天的夢
    到底在你心裡有多少影蹤
    可否這個晚上
    借來時間 借來晚風
    把我的愛傳到你心中
    我心的愛 是否你心的夢
    可否借一條橋讓我們相通
    明天的我 明天的你
    能不能像今天再相擁

[ 回上層 ]


Created: Mar 13, 1998
Last Revised: Mar 13, 1998
© Copyright 2000 Wei-Chang Shann

shann@math.ncu.edu.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