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山,高行健,聯經【聯經文學94】,1990,ISBN 957-08-0519-6
我拿到靈山這本書是兩千年的十二月底,買菜的時候順便帶回來的,這還是紅皮的。 聯經文學在大概十年前出版了,但是賣了十年都賣不完第一刷的那一本, 那個時候剛聽說高行健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代表作就是這一本靈山, 所以買菜的時候順便把它買回來。 後來有人告訴我應該要先讀他早期的散文、短篇小說跟劇作, 才能夠讀得懂這篇長篇小說。但是我聽到這番話的時候已經讀完了靈山, 而且他目前為止我也只讀了這一本,我沒有什麼比較, 所以我不知道是不是該照別人說的那個順序來讀。 但是我絲毫不覺得讀這本書有什麼困難, 不管是在文字風格上或是地理背景上或是語言的內容上。 事實上這裡的語言讓我覺得非常地流利而且親切, 高行健的確如許多評論者所推崇的:他為現代中文開創了新的語境。 我希望這是接續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之後, 中文創作停滯了將近兩百年之後的一個新語境 (徐志摩那一輩人曾經有機會的,但是戰亂讓他們中止了)。
當高行健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時候, 我其實是第一次聽說有這麼一個人存在,我覺得蠻不好意思的,但是有什麼辦法呢? 我相信很多人跟我是一樣的。 在大陸他不紅,在台灣也沒人宣傳,就高行健他自己所說的: 現在的所有文化都要經過商業的包裝,所有的聲音都要透過媒體才能發送出來, 他抗拒包裝、抗拒廣告、抗拒現任化、抗拒媒體,所以當然他就不紅囉。 我拿起書來坐在椅子上好奇地看一看, 可是事實上從第一頁開始我就被他的語言吸引了。
這本書裡面看起來好像至少有兩個主角,一個說你、一個說我, 在導讀裡面說這兩個人可以是同一個人也可以是不同的人, 而我當時感覺他們是同一個人,這兩個人都在尋找, 那個用「你」的代名詞的人比較年輕,用「我」說話的人應該是比較年長, 兩個人的追尋方式不一樣,一個是年輕熱情的追尋, 一個是比較年長的比較深沉內在的追尋。兩位都在追尋一種自我或是尋找自我, 但是很顯然他們的年齡、觀點、情緒都是不一樣的,這幾種情緒也許代表著時間的不同, 也許代表著環境或是心態的不同,都可以。但是,我想導讀裡也說了, 這部小說並沒有情節。 事實上我覺得有非常多的情節, 但是這個情節在小說的中間或三分之二以後的地方就越來越淡了, 淡到在最後的三分之一可以說沒有情節了, 在前面一半左右的這一部份這結構還蠻整齊的, 就是一篇說你、一篇說我,中間只是偶爾插入一些不是說你也不是說我, 就像是天外飛來一筆的那種思緒。
一開始第一頁怎麼吸引我呢? 他坐了台破舊的車子下鄉去了,到了一個鄉下的小城, 他特別說是南方山區的小縣城, 在後頭幾頁的那些文字, 就好像讓我回到了高中時代為了登山而經過的一些高雄跟台南的小城, 名字我大多都忘了,可能是玉井、六甲、學甲之類的地方吧, 我在那些地方住過那種很破的、床上滑滑油油黏黏的、 空氣熱得跟泡在湯裡一樣的那種旅館,就像高行健這部小說一開始描述的那樣。
而他看到的人,所謂中國南方山區的小縣城, 就和台灣南部的小鎮裡面看到的情形是一樣,但他說得有多好呢?
你背著旅行袋, 手裡拎個跨包,站在滿是冰棍紙和甘蔗屑子的停車場上環顧。 ... 這裡是人家的故鄉,活得沒法不自在,祖祖輩輩根就扎在這塊土地上, 用不著你遠道再來尋找。冰棍紙就是冰棒的包裝紙,而甘蔗屑子大家都知道就是啃甘蔗剩下的那些甘蔗屑。 這些情形或許現在比較不常見,台灣變得乾淨了,比較整潔了, 所以就不常見了。 但是這恰好就是我在讀國中和高中的時候對於山間或是南部的小鎮的一個鮮明的印象, 而他說那裡的人雖然髒髒亂亂的,但是一點壓力都沒有。 我還記得在十二月底,我讀到這句話就讓我沒辦法把書放下來, 因為他只是形容一些游手好閒的年輕人, 就好像我們這邊的人坐在月台等車的鐵欄杆上晃著他的一雙腳, 然後大家分著瓜子來吃,一顆接著一顆地吃著瓜子, 然後把瓜子扔進嘴裡再把瓜子殼吐出來,吐得滿地都是, 雖然是髒髒亂亂的,但是那種悠閒、那種灑脫, 也許用現代的眼光看是看不慣的,但這就是所謂的淳樸吧! 這就是所謂在他們的生活環境裡面他們的特色, 而這些特色就和十五到二十年前我印象中的台灣特色是一樣的, 所以這本書至少在講到東南方旅遊所見聞的那一部份, 對一個台灣的讀者來說其實還是很親切的。當我在寫讀書心得的時候,總喜歡挑文章中的幾個段落出來節錄。 但是這本書實在太難了,並不完全是因為它有好幾百頁,可能因為這是小說。 小說不像詩或者散文,把文字魅力集中在很高密度的地方。 至少最近幾年,對小說的概念就是認為它應該帶來一個印象、帶來一個氣氛, 讓你整個人浸淫在小說裡面。並不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來觀看它, 而寫小說的人也不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來說服讀小說的人。 一部好的小說就是讓讀者進到小說裡面去,他不知道為什麼就已經被說服了、 不知道為什麼就得到作者或書裡面的主角的那種感情。
不過我還是難以忍耐地想要引述第一節裡面的另一段文字! 還是在南方的小縣城裡面,馬上又把我帶到一個很有趣的類比感覺裡面去。 高行健說,他走到一個橋頭,我幾乎還可以聞到那個橋底下泛著臭水的味道, 就像是在台北市的濟南路底,我小時候聞到過的臭水溝味道。 而那邊的電線桿就像幾年前我熟悉的電線桿一樣,最近比較少見了。 最近可能我們真的太乾淨了一點,雖然我喜歡乾淨。 但在小說裡看到描述這樣一個很真實、 而又有點低俗的東西,竟然讓我產生親切感, 竟然覺得好像有了故鄉的感覺。他是這樣寫的:
兩旁貼街的老房子一律是木板的鋪面,樓下做的生意,樓上晒著衣服, 從小兒的尿布到女人的乳罩,補了襠的短褲到印花的床單,像萬國的旗幟, 在車輛的喧鬧聲和揚起的灰塵中招展。路旁水泥電線杆子上, 齊目高的地方,貼滿了各式各樣的廣告。有一張治療狐臭的特別引起你的興趣, 並不是因為你有狐臭,而是那廣告的文字來的花梢,在狐臭之後還打了個括號。我也是一樣的,並不是因為我有狐臭,而是因為我的確在台灣, 不用說到南部去了,就在中壢看過幾乎在措詞上跟語氣上完全一樣的廣告。 雖然不是每個字都一樣,但你一見就認得這是一樣的廣告。 那廣告是怎麼寫的呢?雖然是蠻低俗的文字,但是竟然寫進了小說, 竟然有了它的文學氣味。【狐臭﹝又名仙人臭﹞是一種討厭的疾病,其味難聞,令人欲吐。 為此影響朋友交往耽誤婚姻大事的不乏其人。 青年男女還屢屢遭到從業參軍的限制,無限痛苦,不勝煩惱。 現我處採用新式綜合療法,能立即完全徹底乾淨根除臭味, 療效高達九十七‧五三%。為您生活愉快,未來幸福,歡迎前來治療。】很像啊,是不是?兩年前我跟兩位研究生一起到湖南去參加學術活動,有一天我們從學校裡跑出來, 去登南嶽衡山。衡山的山頂就像武俠小說說的一樣,是一座寺廟或者道觀, 就像是很高的山上住著仙人、道士的感覺。 我們在路上走得頗快、走得輕鬆,一路聊天。 事實上我雖然走過許多地方,尤其是在美國走過許多異國風光, 雖然也是經常跟中國人的朋友一起走,一路上講的是國語, 但是我從來沒有錯誤地感覺到我在國內,或說我在故鄉、我在台灣。 但是那一次在南嶽衡山的路上, 我不只一次忽然覺得自己精神錯亂,覺得自己對這個地理跟空間的感覺錯亂掉, 因為我就覺得我在台灣。不論那邊人走路的樣子, 斜下腰來吐痰的樣子,還有那些提著香金紙、 腿肚子上又瘦又暴著青筋、曬的黑黑彎著腰的老婦人, 都和我在台灣看到的一模一樣。經過那一次旅行我才第一次真實地發現, 台灣跟大陸真的是同一種人。 現在讀了靈山之後,也是這樣感覺,海峽兩岸的人真的是同一種人, 雖然相隔了四十年,卻是還有這麼多一樣的事情。
讀高行健的文章,不覺得是在讀文章,因為他的文字太簡單了, 一句一句看得時候都不覺得他有什麼修飾或有什麼了不起。但是整篇讀下來, 就覺得這麼的順口,原來白話文還是可以這樣子用的。 這本小說很成功地把我帶到了一種感覺裡面。 事實上不只是一種感覺,我還說不上來到底有多少種感覺。 所以我很難在這裡引述一些有代表性的句子。 但是因為這部小說,對禪或玄秘或邏輯, 甚至於可以說是對廣義的數學,還蠻有思想的, 所以常常會出現一些很有哲學味道的話。 我倒是設法找出這樣幾句話出來:
在我那個環境裡,人總教導我生活是文學的源泉,文學又必須忠於生活, 忠於生活的真實。而我的錯誤恰恰在於我脫離了生活, 因而便違背了生活的真實,而生活的真實則不等於生活的表象, 這生活的真實或者說生活的本質本應該是這樣而非那樣, 而我所以違背了生活的真實就因為我只羅列了生活中一系列的現象, 當然不可能正確反映生活,結果只能走上歪曲現實的岐途。很奇怪、很複雜的邏輯,是不是?事實上他在這邊說的人, 我想就是那些在大陸的黨政的指導人, 那些人認為他所描述的生活不是真實的生活, 或者說不是他們想要一個文學家筆下所寫出來的那種革命性生活。當初引起我自己回憶的是第三節的第一段,這一段寫得非常的長, 寫了一個叫烏伊鎮的地方。鋪著一條青石板的長長的小街, 而這條小街的兩邊就是我小時候記得的一個街道的樣子, 我相信七十年前的萬華、三十年前的三峽或者一百年前的鹿港, 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在台灣恐怕已經找不到了, 或者說北半部的台灣人恐怕已經失去了這個記憶。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這樣, 我或許也沒有真的到過任何像描寫中的烏伊鎮這樣一個地方。 但是這個我們原先認為汙煙瘴氣的小街道, 現在變成一種也許是海峽兩岸人民共有的記憶。
我說不上來靈山的哪些段落,在說他尋找故鄉的心情。 它已經變成一種印象把我包圍了,或許那些文字已經侵入了我的骨子裡。 這本書的到處都在講這種共同的記憶,他在找他的故鄉, 不知道是這本書裡的哪個他?也許每個他都是,在找他的故鄉。 可是他並不確定他的故鄉到底是什麼樣子? 他只能夠在一片瓦上面,在一個荒廢的庭園上, 在一個倒掉的牆角所生出來的瓦楞草上,在夕陽或是炊煙映成的光影上, 取那一剎那,找到他所要尋找的故鄉的記憶, 可是他完全不能確定,那是不是真實的故鄉記憶。
在第二十頁他複頌了一個歌謠, 這讓我想起來我不久前在讀愛麗絲漫遊奇境的時候, 看到 Carroll 用英文寫了許多 nonsense 的詩, 中文翻作無稽詩,就是無聊、沒有意義的意思。 我記得小時候有幾位特別的小學同學, 他們非常會唸這種我們稱之為順口溜的無稽詩。 不知道他們是自己編的,還是從哪裡聽來馬上就記住的? 當時聽起來很好聽,但是我一首都記不住。我沒有這方面的天分。 當我讀愛麗絲漫遊奇境裡面的無稽詩, 就在想對應於國語也有這一種無聊的順口溜, 但是我一個也想不起來。 也許就好像那些收集民謠的人去收集民歌或是山野間的曲調一樣! 靈山的小說裡面收集了好幾段的這種無稽的順口溜。 第二十頁有這麼一段:
月亮湯湯,騎馬燒香,燒死羅大姐,氣死豆三娘,三娘摘豆,豆角空, 嫁濟公,濟公矮,嫁螃蟹,螃蟹過溝,踩著泥鰍,泥鰍告狀,告著和尚, 和尚唸經,唸著觀音,觀音撒尿,撒著小鬼,把得肚子疼, 請個財神來跳神,跳神跳不成,白費我二百文。這一段必須要唸,要唱,就像饒舌歌那樣地唱,否則就沒有意思。 而且它比現代的饒舌歌更沒意義。通常我讀書發現精彩的地方,就在角落打一個摺。 在讀靈山的時候,到處都想要打摺, 後來我又翻掉了好幾個摺,要不然我就把半本書都摺起來了。 我前面說,這本書裡大部份是用一個你,一個他來敘述的, 有的時候會插進一些天外飛來的,這些東西有點像對話。 我事後才知道的,原來高行健以前寫過劇本。 寫話劇的時候顯然就是要寫對話,所有的情境都要在對話中展現出來, 所以在他的小說裡面突然出現一段一段的對話,那個格式很像古龍的小說, 每一句話就是獨立的一段,所以每一段都短短的。 裡面有非常多節,那個稱為「你」的男主角跟那個稱為「她」的女主角在對話。 這是那個比較年輕的追尋者的一段情緣。 其實這些對話我們多多少少在連續劇裡面也聽到過, 但是被高行健寫出來就多了那麼一點點文學氣氛。 而很多段的對話讀起來就覺得那個男人就是我啊!我曾經, 至少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跟女人對過話; 甚至於不太年輕的時候也這樣和女人對過話。 高行健的文字就是那麼真實,但是又不太俗。
我想要找一段那樣的對話出來,可是這裡翻了好幾段, 如果都要抄下來的話實在是太多了!也許就是 196 頁的地方, 有一段蠻有趣的對話;在 249 頁的地方,有一段蠻有趣的對話; 還有一段我覺得是最厲害的,在 364 頁的地方,看手相, 跟一個年輕女學生的對話;還有一段,幻想中覺得自己的鑰匙掉了, 然後出去走一圈回來的那個對話,在 414 頁開始了。 有幾段關於男人和女人的千古辯論,在 190 頁、192 頁; 還有一段氣勢最強的,在第 46 節,294 頁一直到 298 頁。
如果要我說整個本書印象最深的一句話,只准說一句話, 那就是 505 頁第七十二節的最後一句話:
這一章可讀可不讀,而讀了只好讀了。其實,靈山又不是教科書,有哪一章是非讀不可的? 高行健始終的態度,這整本書都是可讀可不讀,至少是不求你讀的。 那麼故意撂下這樣一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就是留下一個把手讓讀者特別容易記得。 就在這一句話的前面,有一句特長的話,長達 493 個字。 我們不能說沒有標點符號的就是一句話,那麼古書整本就只一句了。 505 頁的這一長句,雖然任誰也沒這麼長的氣來一口氣唸完它, 但仍然給我一氣呵成的感覺。論技巧,這是最炫耀技巧的一句了。 但是這麼長的一句話,讀者如何記得住?如何能夠說明它說了什麼? 所以,就像寫中學的數學參考書總要在結尾來個速計公式一樣, 高行健在這精彩的一長句之後,留下一個短句,讓讀者藉著短句來記著長句。 這是我的理解。高行健的諾貝爾受獎演說辭,刊載於 2000 年 12 月 8 日的民生報, 網路上肯定到處有全文可讀。我昨天聽說,整本靈山也都上了網路。 作者都還沒作古,版權也當然還在,這樣的作法,實在是太過分了些。 倒是高行健在領獎之前當著瑞典國王的面說的那一小段話, 我在中國時報上看了,之後上網到處找不著。 那段致詞,只有百多個字,要在那麼短的文字之中衝擊感情, 肯定需要和寫小說完全不同的功力。 但是高行健也寫話劇,對於對話和語言當然也有功力。 我很喜歡那一小段話,既然網路別處沒有,而且這段話應該也不至於有版權, 所以就到中大圖書館翻出舊報紙,找到了之後當場到影印機裡面偷了一張白紙出來, 抄了回來。現在記錄於此:
高行健領獎答謝辭
尊敬的國王陛下,
站在您面前的這人,還記得,他八歲的時候, 他母親叫他寫日記,他就這樣寫下去了,一直寫到成年。
他也還記得,上中學的時候,教作文的一位老教師在黑板上掛了一張招貼畫, 說不出題目了,大家就寫這張畫吧。可他不喜歡這畫, 寫了一大篇對這畫的批評,老先生不但沒生氣,給了他個好分數, 還有個評語「筆力很健」。他就這樣一直寫下去,從童話寫到小說, 從詩寫到劇本。直到革文化的命來了,他嚇得全都燒掉了。
之後,他弄去耕田好多年,可他偷偷還寫,他寫的稿子藏在陶土罈子裡, 埋到地下。
他後來寫的,又禁止發表。
再後來,到了西方,他也還寫, 便再也不在乎出版不出版。即使出版了,也不在乎有沒有反響。 突然,卻來到這輝煌的大廳,從國王陛下手中接受這個高貴的獎賞。
於是,他止不住問:國王陛下,這是真的嗎?還是個童話?
單維彰口述,王怡婷植字。
[ 回上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