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一次占卜當代中國的旅程,何偉著,盧秋瑩譯,遠足文化, 2011, ISBN 978-986-87275-1-9這是何偉 (Peter Hessler) 的「中國三部曲」之一,也是我讀的第二本。 基本上,我的感想跟讀完第一本之後是一樣的: 我抱著讀「中國近代田野調查紀錄」的心情讀這本書, 在這個目的上,我算是很滿意的。 但是,即使以一本「田野調查記錄」的標準而言, 這本書也嫌過度巨細靡遺而到了瑣碎的地步。 他的瑣碎讓我特別感到厭煩到了厭惡的程度, 理由是我通常可以自行跳過別的書裡的瑣碎部份, 那些「瑣碎」或許不是作者的「錯」,而只是我不需要的資訊罷了; 我並不介意那些瑣碎,因為一則我可以輕易辨識出來而整段略過, 二則那些資訊或許對別的讀者有用。 但何偉的「瑣碎風格」卻不是這樣,他把瑣碎的文字精密夾藏在整本書裡, 冷不防就佔據兩行或半頁。等我發現它瑣碎的時候,已經讀完了,來不及了。 我理解文學作品的「精緻」或「細節」並不等於「瑣碎」; 閱讀文學的時候,我們不會稱之為瑣碎,而是沈浸在文字世界的歡愉之中, 盡情享受而捨不得離開。 可是,何偉的文字內容和翻譯的筆調,都不是「文學」的層次, 我讀他的書是來獲得資訊的。 因此,我就對比例那麼高的「夾藏瑣碎」感到特別的厭煩。
於是,我不得不想像何偉的書,基本上都是從他投稿的專題報導中整理出來的。 而報章雜誌的專題報導應該是以字計酬的,所以他夾藏了許多瑣碎的資訊進去。 而審稿的編輯可能並非「中國通」而不能判斷那些瑣碎的文字,因此何偉就賺到稿費了。 如果是這樣,我可以贊同何偉這樣做;畢竟那些報章雜誌的稿費, 支付了何偉的「田野調查」所需之經費,也相對地替中國做了件好事,該感謝才對。 可是,我還是希望何偉在整理那些專題報導成書的時候,可以篩檢一下文字。 我估計,刪除瑣碎的文字之後,他的「三部曲」可以合訂成一本; 當然他的稿費收入也會因此降低一些,但是,作為「中國通」的何偉, 想必知道「文章千古事」的道理,當一位作者的生活開銷無虞之後, 就該關心自己做的價值了。
更讓我心煩的是,有些瑣碎的內容,或許因為厭惡而銘記在心。 以致於雖然已經讀完這本書幾乎整整兩年了,我居然還記得。 譬如,完全不翻開書查找資料,我還記得他在美國市郊的速食店裡跟一名維吾爾移民會面, 聊到半途,對方出去為路邊停車格投幣的情境。 那位維吾爾移民並沒有因為停車稍微過時正在被開罰單而與交警發生衝突, 導致他因為受歧視而爆發更激烈的警察暴力, 也沒有在投幣時恰好被小混混搶劫, 沒有遇上抱著一大包雜貨正要上車而發生小產的懷孕婦女, 甚至沒有在這時候告訴何偉他有管道拿到假造的美國銅板。 那個人就只是走出去投幣延長停車時間而已,跟前後的故事完全沒有關係。 我也還記得,一位大明星給醫師觸診膝蓋的時候,放了一個響屁。 醫師並沒有因為那個響屁發現他受的傷並不在膝蓋而從膽經牽連到脾臟, 也不因為那個響屁被圍觀的粉絲聽到而搶過來吸氣, 那個響屁藏在一本 500 頁的書的某一行裡, 卻在我的記憶裡響個不停;我對那位大明星的所有記憶,就是這個響屁。 這個屁,響徹了整本《甲骨文》;這當然是個我也不願意發生的意外。
何偉本人也知道瑣碎的害處(至少是浪費時間的)。 他在 p.362 引述一段給中國學生認識美國的教材之後,寫道
... 細節本身可能全是真的 ... 但這些訊息不能幫助偏遠的中國學生認識美國。 他們需要的是內容而非瑣事,一堆凌亂的事實只會讓他們覺得困惑。說得好啊,Peter。雖然我抱怨了很多,但其實這本書還是挺不錯的。 如果能將三冊刪節成一冊會更完美。
這本書帶我認識「新月詩社」的一位陳夢家。 他在 1948 年回到中國。留美期間,他拜訪每一戶聽說收藏了青銅器的人家, 觀察記錄並拍照。後來,1962 年集結成最早的青銅器圖錄 《美帝國主義劫掠的我國殷周銅器圖錄》。 在文革期間,他直接反對毛澤東的簡體字甚至中文拼音化的政策,後來自殺了。 他的妻子趙蘿蕤捱過了文化大革命,後來翻譯了《草葉集》。 何偉在北京認識了趙蘿蕤的弟弟趙景心,使他們產生交集的,是趙家宅院被拆除的故事。 陳夢家夫婦收藏的明代家具,先有 26 件由趙景心捐給上海博物館, 而後在趙氏晚年認識的一位熱心人士徐重慶先生的奔走協調之下, 於 2006 年在浙江湖州師範學院內,建立「趙紫宸趙蘿蕤父女紀念館」, 又於 2012 年將另外 23 件明清家具捐給湖州博物館。 右圖是陳夢家夫婦的照片,取自國學網: 陳夢家的稿費及珍藏古家具。
pp.43-4
高弈睿:「有些文化,像是拜占庭和中國,書寫文字所創造的世界比真實世界更具意義。 中國古代的官員 ... 活在相似的文字世界裡。 不管是誰,從外面進來後就變成那個世紀的一份子。... 『中國歷史』... 不是這個國家的人數多少或其他什麼東西, 而是這些人所創造的巨大的文字世界。... 這個世界是這麼的大 ... 把周圍所有人全含括了進去。」p.152ff
何偉在北京遇上法輪功事件的紀錄。現今,很多中國人似乎是信奉著兩個不完整的半信仰: 唯物主義和民族主義。然而傳統的宗教也逐漸復甦。... 1980 年代,有些中國人開始對講求傳統呼吸和靜坐修練的氣功產生了興趣。 這些修練從未被視為宗教,任何宣布新宗教的企圖,都會被視同是對黨的挑戰。 因此,氣功修練者把他們的組織登記為運動和健康類型。 1990 年代,一個東北出身名叫李洪志的人,創立了一種新的氣功, 他稱之為「法輪功」或「法輪大法」。... 很多法輪功的符號和術語源自佛教或道教,不管它登記的是什麼,感覺上還是像個宗教。而它的傳布方式也像宗教。法輪功的修練功法有三個基本原則:真、善、忍。 它簡單的道德信仰對疲於應付改革開放的一般中國百姓很有吸引力。...
1990 年代末期,中國媒體裡的一些懷疑份子開始批評法輪功是迷信的和不健康的。 結果出現了一個模式:假如有某篇報導不夠正面, 法輪功會員就組織在一起,到那個媒體外進行和平抗議,要求更正。 那些媒體很多是低層級的出版機構, 它們發現退一步比冒著被指責製造麻煩的風險,要容易一點。 1998 年 5 月,北京電視台訪問了一位教授,在他批評法輪功後, 電視台外聚集了兩千多名抗議的信徒。 那時正是北京日曆上一個敏感的時候 -- 六四就快到了, 電視台馬上播出一個對法輪功表示同情的節目,抗議的信徒才解散。
從此,會員們學到和平抗議是有效的工具,他們也變成有效率的組織。 1999 年 4 月,天津大學一份刊物登載對已移民美國的李洪志不友善的評論。 幾千名信徒在校園裡聚集,不過這次,那份刊物拒絕更正。 最後,抗議者到了北京,希望向國家領導人直接投訴,那就是我親眼目睹的 4 月 25 日抗議。 那天,高層人員最後同意接見法輪功代表,獲得回應後,那些代表便要求群眾和平解散。
抗議活動和平落幕,但是有一條線被跨越了。 第一次,國家領導們意識到法輪功已變得多麼有組織: 之後幾個星期,政府用那種在中國肯定代表了壞兆頭的沈默來回應此事。 ...
7 月 22 日,政府禁止法輪功。...
p.164
廿世紀的中國,安陽是被最小心翼翼挖掘的一個地區 ... 拿著地圖的考古學者,拿著洛陽鏟的農民,來到這裡,尋找東亞最早的書寫文字。搜尋始於一場疾病 ... 1899 年,在北京,王懿榮(清廷國子監祭酒、古今文專家) 的一個親戚得了瘧疾,醫生開了一張傳統的藥方給他, 上面的藥材包括「龜甲粉」。他從藥房買了一片老龜甲,磨粉之前, 有人注意到上面刻著的圖案似乎像是中國古代的文字。 他們拿給王懿榮看 ... 研究過後,王懿榮把其他的龜甲都買了下來。
p.220
... 跟很多西方人一樣,我從小就學道:「過去」躲藏在古建築裡 -- 金字塔,皇宮,競技場,大教堂。 ... 對我,那就是古代; 但是中國人的古代似乎在別處。(何偉認為,在文字裡。)pp.319-21
自從我有記憶以來,就很討厭奧運。但是我從來不知道這些關於奧委會的事; 關於奧運,我連查詢它的基本資訊的力氣都不肯浪費。更可憐的是, 我們卻是誤以為「奧運模式」是公平公正的,而自稱「中華台北」。國際奧委會是一個奇怪的組織。它的成員是由自己選舉產生的... 北京視察期間 ... 由 123 名有表決權的成員組成,近半數是歐洲人, 中國只有三名成員,跟列支敦斯登、盧森堡、摩洛哥的代表總數相同, ... 其中只有十三名女性,包括兩位公主、一位王妃。國際奧委會是少數美國和中國都沒有真正政治影響力的國際組織。... 1960 年代初期,亞、非、拉美國家曾經試圖創辦他們自己版本的奧運會 GANEFO(The Games of the New Emerging Forces:新興力量運動會)。 籌辦者將這個運動會定義為「與資本主義鬥爭,建立國際新秩序」。 1962 年,第一屆 GANEFO 在印尼舉行,中國提供了大量的資金。 國際奧委會的回應是,取消所有參加這個運動會的國家日後參加奧運會的資格; 之後,GANEFO 就再也沒有第二屆了。
1968 年夏天,第三世界國家首次主辦奧運會。 在那次的墨西哥奧運會開幕之前,數千名學生集體抗議; 其中一條理由是,他們的國家不該把錢花在奧運會上, 這對墨西哥成千上萬的窮人沒有什麼好處。 政府出動了軍隊,並向這些抗議者開火,造成數百人死亡。 奧運如期舉行,但是這場屠殺的真正死傷人數不明,,而且, 這起事件在人們後來所知的奧運歷史中也不存在。...
...「國際奧委會與列寧組成共產黨的原則是一樣的,」塞恩教授說: 「列寧在一連串同心圓的基礎上建立共產黨, 現代奧運的創始人顧拜旦男爵也聲稱,國際奧委會是培養人們最後能進入階層核心的一個搖籃。 他們在結構上也是相似的,你用不著進行民主的選舉,或創立某個派別,你要做的是進入領導階層的內部 -- 執行委員會。不會有任何黑馬人物進來主導奧運的。」
p.350ff
高島說:「... 文字的歷史並不很長,可它一旦開始,文明的發展從此一躍千里。... 文字真的是人類文明演進的利器。不管人類的歷史是五萬年或七萬年, 文明基本上是過去三千年的事。」 (跟我寫在「數、計算與文明」裡面的一樣。)「大約二、三十年前,紐約愛樂管絃樂團的一位指揮,這樣形容過中國音樂。 他說,中國音樂聽起來跟中國字很像 ... 都是一塊一塊的。」
pp.507-9
以下或許是何偉最有價值的一段「獨家報導」。... 周有光就要步入 97 歲了(卻住在宿舍的三樓)... 1940 年代,他曾是紐約的一個銀行家。... 一如許多旅居國外的愛國青年,周有光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後,回到他的祖國。 原本,他想幫助新政府建立它的銀行業,但很快意識到共產黨的銀行業沒什麼前途, 他轉向業餘愛好的語言學,最終成為拼音的主要設計人。我問周有光,1955 年進入決賽的那四套特別的中文字母系統,後來怎麼了? 老人對它們的記憶有些模糊,他回憶說,有一套字母, 是一位叫丁西林的物理學家設計的。但很顯然地,有關那些字母系統的所有紀錄都被銷毀了。...
... 關於 1950 年毛澤東號召建立字母系統的那個關鍵時刻。令人意外地 ... 一個非常關鍵的因素,是毛澤東在 1949 年第一次訪問蘇聯。 那時,毛澤東視史達林為全世界共產主義者的領袖, 他解釋中國正經歷著文字改革,並詢求史達林的意見。 史達林告訴他:『你們是一個大國,你們應該要有自己的中文書寫形式, 不應該只用拉丁字母系統。』...
... 最讓我震撼的是,陳夢家為漢字的申辯,如此勇敢,如此代價慘重, 而那代價卻完全毫無必要。史達林早已拯救了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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