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帝國性質的再商榷--回應新清史,汪榮祖主編,中央大學出版中心, 2014, ISBN 978-986-5659-00-42016 年 2 月 17 日,我到台北書展為中大出版中心出席我自己的《計算機概論16講》 新書發表會,順便逛了書展,而出發點當然就是出版中心自己的櫃臺。 在本校的出版品之中,我只發覺這本書吸引我;中心助理在旁邊說這是目前最暢銷的書, 而且現場有很好的折扣,所以,我立刻就買了。 本來倒也沒打算很快讀它,可是讀完了明末清初的天主教來華傳教史之後, 接續著讀這本書就顯得一氣呵成了。
所謂「新清史」就是從美國學者開始的一派說法,認為相對於明朝是中國的王朝, 清朝則不是:她是一個中亞帝國(有如蒙古和羅馬),轄區包括新疆西藏東北外蒙, 以及所謂的「中國」。而清末的(漢人)革命份子高舉的「驅逐韃虜」口號, 正好成為人證(或物證),證實清朝時代的漢人是被統治者,清朝是外人,不是中國。 這個「看法」如果只在文弱書生之間打打筆仗也就罷了, 但是它迅速被許多政治團體發現「有用」,例如既然現代中國「驅逐」了韃虜, 就應該只能「恢復」中國的固有領土, 不該「繼承」清帝國的新疆、西藏、乃至於台灣和南海海域。 如此一來,問題就大了。 這可就不是書生之間的歷史「看法」問題而已了,這是國際政治問題。 這本書要「再商榷」的,就是以上觀點。
這本書是 2012 年以書名為題在中央大學舉辦之研討會的論文集,共收錄八篇論文, 以汪教授的論文領銜,最具份量。接續的三篇論文也都看來頗為完整, 至於後四篇文章,則都顯得草草或匆匆地結束,感覺並沒有寫完, 比較像寫得稍微長點ㄦ的序或摘要。汪教授也為這八篇論文寫了導讀。
p.63
雍正和乾隆的文章都顯示他們以成功向外擴張並武功超過歷代皇帝的「中國皇帝」自居, 在雍正《大義覺迷錄》和乾隆《大清一統志》裡,分別有證據。 這本書的某處提及,乾隆禁了他爸爸的《大義覺迷錄》,但沒有詳細地寫這個八卦。(雍正:)自古中國一統之世,幅員不能廣遠,其中有不向化者, 則斥之為夷狄 ... 自我朝入主中土,君臨天下,並蒙古極邊諸部盡歸版圖, 是中國之疆土開拓廣遠,乃中國臣民之大幸,何得尚有華夷中外之分哉?(乾隆:)上天眷顧我大清 ... 慕義獻琛圖於王會,幅員袤廣,古未有過焉。
p.70ff
遼金與宋之間出現的南北對峙格局,使得宋朝有了對等外交和邊界認定的壓迫感, 即意識到一個明確立國的「他者」的存在。 以朱熹為代表的儒家學者開啟了以南方為正統的觀點。 乾隆明白這個道理,乃吩咐史官,不可將清朝的正統與遼金相銜接, 而應該與宋元明等皇朝正統相接續。 宋人書寫的「三國」就是歷史書寫之爭奪正統的一個例子, 他們一定要強調偏居西南的蜀國居於正統之位, 而刻意貶低魏國的地位。這項從南到北的縱向歷史觀,對後世影響深遠。p.100ff
清朝征服準噶爾後,釐定邊界,把哈薩克、布魯特畫在疆界之外, 也就是其實不要他們。因為他們自臣服以來「首鼠兩端,向背靡定, 朝屬中國,暮附俄羅斯,中國明知其情,向不過問,以昭寬大而示羈糜」。 所以清朝在伊犁將軍府沿邊設立一系列卡倫,但仍阻止不了大量的哈薩克與布魯特偷渡客, 長期在新疆游牧而逐漸合法化。到如今,那些偷渡客說他們要獨立了。乾隆的全部(漢文)詩作總共 43,689 首!! 天啊,以 80 年計算,每年寫 595 首詩?! 更驚訝的是,一首詩大約 20 到 50 多字,倒也「還好」, 可是他的許多詩都附了「自註」,詳細說明啟發作詩之事件的始末, 而「註」的篇幅往往是一篇文章的長度;這就「了不得」了。 乾隆還是滿文的專家,對於旗人子弟乃至於皇親國戚疏於滿文素養深感氣憤, 他努力辦過滿文教育,後來默默地承認失敗。
乾隆不但熟讀四書五經,還能批判。譬如他質疑孔子「不復夢見周公」是訛傳, 孔子不會說那樣的話。原因是,孔子又沒見過周公,若夢到而認識他豈不太「神」了? 但是子不語怪力亂神,所以不會說。 乾隆也批判孟子的「王何必曰利」,說這話對一位君主「劈面折之」, 實非「君子相見,和顏悅色從容中道之理也」。 更何況「利」有為己之私利,也有為人之公利,『何以利吾國』這樣的公利, 言之有何不可?
乾隆顯然是一名雙語的天才。
p.137
滿文從何而來?原來是努爾哈赤 (1559--1626) 在明萬曆 27 年(1599)為應付日益頻繁的對外交涉、注記政事的需要, 以及解決族人說女真語卻寫蒙古字的特殊現象, 命 ... (兩名學者) 以蒙古字合我國之語音,聯綴成句,即可因文見義。 ... 將蒙古字製成國語,創立滿文,頒行國中。所以滿文(清朝的「國語」)是在 1599 年被創造出來的,而它的原型是蒙古文。 難怪蒙文和滿文長得那麼像,其實他們本來就一樣。 另一件有趣的事是,努爾哈赤在東北地方誕生的時候, 遙遠的葡萄牙人陸續地悄悄登陸了澳門。1662:康熙元年
1862:同治元年
哇!我以前都沒注意過這件事。整整 200 年,這是多麼天差地遠的 200 年? 康熙元年,東西方在數學和自然科學上的差異已經明顯了,可以說,那時候勝負已判。 西方只是因為「實在太遠了」而無法指染中國。 兩百年的時間,地球「變小」了,距離再也保護不了中國, 日本早一步看清趨勢而脫離了中華帝國圈。再想想,從同治元年到ㄚ丹出生,恰好 100 年。 「只有」100 年嗎?這一百年的巨變,絕對又遠超過從康熙到同治那兩百年的變局! 想想這一百年中國的、西方的、科技文明的、世界的變遷, 我覺得心臟受到壓迫喘不過氣來。
1762:乾隆 27 年,西方發生「驅逐耶穌會」運動,燃燒到澳門, 強制遣散(逮捕)了利瑪竇的耶穌會師弟們,沒收了「大三巴」教堂與學院。
1722:雍正元年, 關孝和的弟子建部賢弘出版《綴術算經》, 內容包括以球的體積之瞬間變化率求其表面積的想法。 那時候,牛頓已經到了晚年,日本雖然降生了幾個非凡的靈魂, 卻還不知道牛頓的思想與方法。
滿人也許不像羅馬人瞧不起希臘人那樣地瞧不起漢人, 但是征服者都洞悉戰敗者的缺點,雖然後來無法抗拒地變成了他們心目中的魯蛇, 但都曾有意識地抗拒過。滿人明白漢人的尚文去武傳統價值觀, 也知道漢人超級愛考試愛作官,所以延續並且加強了科舉制度,彷彿是餵給漢人的鴉片。 可是他們制止不了滿人子弟(八旗子弟)自己也漸漸變得像漢人那樣搖頭擺尾地讀起書來, 而且漸漸地變得一樣地愛考試愛作官。 好幾代的皇帝都看著這個現象乾著急,他們能做的,彷彿也只是在八旗子弟參加考試時, 增加一門有別於漢人的「騎射」必考科。 但是這一科也只能作為「門檻」而已,到了後來,誰也擋不住它變成虛應事故的結局。 再後來,旗人賴以得天下的「騎射之術」完全失傳了, 滿人再也不能從人群中被辨識出來,他們全部成了愛考試愛作官的中國人。 當「驅逐韃虜」的口號響起,有些滿人不知道原來自己是「韃虜」, 而另一些覺得很受傷:我們不已經是兄弟了嗎?
所以,清帝國難道是恰好把首都放在中國境內的外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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