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mberto Eco 著,謝瑤玲譯,皇冠叢書, 1988 原著出版, 1992 中文版, 2001 第十二刷, ISBN 957-33-0764-2我最近好像愛上圖書館了,連續借書來讀,一反以前的採購狂。 或許是這樣的,我已經意識到退休的時候近了,該開始把書捐出去,而不是買進來。 這是最近從中大圖書館借出來讀完的第三本書。
本來希望這是一本具有睡前放鬆效用的「小說」,讀來卻完全不是那一回事。 我知道小說本來就是滿紙「荒唐言」,但是這本書是徹底的完全的過度的「荒唐」。 Eco 之前在《玫瑰的名字》 裡面說
一本書的內容是關於另一本書, 書與書之間,在寧靜的圖書館裡, 隔著時空沈靜地對話著。而他之後又出了一本可謂炫耀文的《無盡的名單》, 這部小說則作為完美的呼應,承先啟後,把那兩個觀點發揮得望塵莫及。先說荒唐那一部份。這部小說用幾十萬字開一個玩笑。 這個玩笑的主題,不過就是表述一個「謠言」是怎樣發展的? 像「聖堂武士」那樣的謠言當然不是個普通的謠言, 因為它被寫進了書裡,隔著時空傳開的謠言更是勢不可當。 大家都在說著那不曾被說出秘密,追著那沒有謎底的謎題,等著那從來未曾誕生的果陀。 那些無聊而有錢又有閒再加上無盡妄想搭配著無窮精力的人們, 前仆後繼而奮不顧身地,把自己的生命財產投入到這虛無的謠言裡面, 那些追求解密的人,自己參與了秘密的疊加和創造,非但於事無補, 反而留給後世更多可供穿鑿附會的「線索」,猶如學術一般地世代流傳, 在一個虛無的地基上,創造一幢虛無的高塔,而且越建越高大,歷久彌新而屹立不搖。
但是,人們本來就有權「謀殺」自己的時間,所以荒唐就荒唐吧,荒唐本是無害的。 正如作者藉主角的腦子想的:
我相信整個世界便是一個謎,一個無害的謎。 但因我們自己想加以解析的瘋狂嘗試--彷彿這謎隱含了真理--卻使得它變得有害了。 (p.98)插播一則消息,關於「自己如何陷入自己創造的謠言裡」這個主題, Eco 用了 640 頁來寫,而 Alice Munro 也有一篇,大概只花了 16 頁吧。 就閱讀樂趣來說,我推 Munro 的那一個短篇。 在《太多幸福》裡,以後再記錄。
再說書與書的對話,乃至於一本書的真正目的是誕生另一本書的這個觀念。 「聖堂武士」的謠言本來就是用這個模式傳遞千年而不墜的, 但 Eco 在這部小說裡變本加厲,讓一部小說裡面寫著另一部小說, 或者說是夾雜著無數篇短篇小說,他讓被書寫的角色再書寫別的角色。 假如說《金閣寺》 的主旨是細膩描述一名縱火犯的心路歷程, 這本書便是細膩描述一個人是怎樣一步一步地得了失心瘋? 一個(其實是五六個)不得志的作者是怎樣妄想著自己成為名作家而終至瘋狂?
花時間去讀一股流言創造的一波接著另一波的流言已經夠煩人的了, 使得情況更加惡化的是 Eco 發了狂似的在小說裡列舉再列舉。 他的確是個「名單」(列表、條列、清單 List)的狂愛者, 難怪寫得出《無盡的名單》那種書。 有時候,他盡興地列舉,忘記了情節,變成沒有情境的名詞的排列, 更慘的是(對我們來說),我們得接受謝瑤玲女士的音譯。 我不知道臺灣到底有幾位博學的女士先生能夠懂得那無盡的條列? 所以,當然也不能苛責謝女士沒辦法(或者是說她沒有體力、沒有時間) 把安插在小說裡的「無盡的名單」用比較有意義的方式翻譯出來, 而只是大量地採用音節來直譯。 我猜她也被 Eco 整得受不了了,累了,以致於到了後面, 連 British Museum 都不會翻譯成「大英博物館」而直譯為「不列顛博物館」了。
皇冠出版社聲稱我讀的這一冊(中大圖書館藏)是第十二刷。 不知道這是不是宣傳手法之一?也不知道一刷有幾冊? 我雖然讀完了這本書,但我是「熬」完的,一種類似「賭氣」的幼稚心態, 我就是想要看看 Eco 到底能荒唐到什麼程度? 他到底要怎樣收拾這個荒唐得無法收拾的局面? 我不要「穿上國王的新衣」,我得老實說,讀這本書「味如嚼蠟」, 絲毫沒有樂趣。我推崇他的前一部小說《玫瑰的名字》, 但是後來這部小說的門牆太高了, 就連單純列表的《無盡的名單》都比現在這本小說有趣。 我買了《無盡的名單》(中英版各買一本),因為不急著還給圖書館,所以還沒讀完。
以下我要說的也不是詛咒啦,而是希望別人(特別是時光比我的更寶貴的年輕人) 不要因著 Eco 的盛名而像我這樣「賭氣」讀這本書, 更不要爭相「穿上國王的新衣」而假扮高雅或博學的模樣, 如果這樣做,恰恰好就是 Eco 用這麼厚一本書要嘲笑的對象。 知道嗎?當你一邊讀,甚至一邊崇拜他,一邊得接受作者在書頁的背後陰陰地嘲笑你。 我認為這本書的銷售量應該不高於它的字數, 而真正讀完這本書的人數,應該小於這本書的頁數。 至於真正能夠「享受」這部(中譯本)小說的人,打賭不超過張大春寫序的頁數; 也許只有謝瑤玲和張大春吧? 所以,如果你也不知道該怎樣「享受」這本書, 奉勸你趕快「脫下這件國王的新衣」吧!你不必靠它來證明什麼。
謝女士翻譯《玫瑰的名字》的確做了 a good job。 可是,這本書超出了她的範圍。 書裡其實並沒有真正講到多少科學(物理),但是幾乎一出現數理情節, 她的翻譯就不到位。107 課綱講究「素養」,謝女士無法掩藏她在數理方面的短絀, 誠然就是臺灣的基礎和中等教育的短絀;一名文藝工作者,無力地缺乏數理的素養。 而這是一整代(其實是三代)人的苦痛,並不是謝女士個人的問題。 譬如,在小說第一節第一頁,就寫著
傅科擺正緩緩地由擺幅的一端,懶洋洋地落到中心,慢慢加快了速度...我不能讀義大利文的原著,暫時也沒時間查英文譯本的寫法, 但中文的這個寫法是不到位的;就文字而言,彷彿那擺是緩緩地掠過了中心點, 再慢慢朝它運動的方向加速---這是錯的物理描述。 又好像以下的相貌描述:左頰上一道淺色疤痕,由嘴唇劃到耳部 ... 必曾開刀過半公分左右 (p.121)從「嘴唇劃到耳部」的疤痕跟「半公分」的長度,在閱讀的想像裡,連不起來啊。還有像以下這個,不再是數理的素養問題,而純然是語文的範疇了:
... 那時都已六點了。下午六點,我心想:十八個小時。 (p.142)這段話的前後文在「穿鑿附會」36 這個數字的各種變化,18 是它的一半。 我相信「十八個小時」是 eighteen hours 的誤譯,是「18 整點」的意思, 就是 24 小時制的 18:00 (等於下午六點),這裡並沒有十八「個」小時的意思。 又例如將 waste breath 直譯成「浪費呼吸」而不是「白費唇舌」(p.377), 將 had his moment 直譯成「曾有過他的時刻」而不是「曾經得意過」(p.644), 諸如此類的翻譯誤差,散佈在整部書裡,讓這本本來就難讀的書,變得更加崎嶇難行了。第 63 節的卷頭引用了 Heller 的小說《Catch 22》,而那部小說的名字來自著名的 「第 22 條軍規」;事實上,呼應 Eco 的觀念,是這部小說炒熱了那一條軍規, 而使得 Catch-22 進入了英語的語彙,表示一種自相矛盾的不可能狀態。 這部小說在 1970 年被改編成電影,成為一部同名的諷刺喜劇片, 電影情節假托在一支編號 22 的小隊上,所以翻譯成「二十二支隊」。 我們再一次看到 Eco 理論的實踐:一本書影響了另一本書,一個創作創造了另一個創作, 導致謝女士在 p.364 將《Catch 22》那部小說翻譯成電影的名字「二十二支隊」。 在文學領域裡,這應該算是一個錯誤。
我接到圖書館的通知,有人預約了這本書,希望我趕快還。 看哪,中央大學的師生還真的在前仆後繼地讀這本「名著」呢。 我很後悔花費那麼多時間把它「啃」完,我已經不必靠它來「證明」自己什麼了呀; 就是因為孩童時期留下來的「壞」習慣吧: 拿給你的書一定要讀完,就好像盛給你的飯一定要吃完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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