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百年紀 讀後感

單維彰的私人書評

未完成的革命-戊戌百年紀﹐龍應台、朱維錚編注﹐台灣商務印書館﹐1998,
ISBN 957-05-1508-2

我可能是在這本書剛擺上書架的時候 (1998 年 11 月) 就買了。記得當時是在中壢
新開幕的誠品書局。當我發現,那年恰好就是戊戌政變的一百週年,又當我隨手翻閱
了內容中蒐集的幾篇文章,發現一百多年前那些早期的中國知識分子,他們所呼喊的
事和今天所倡言的事,竟然那麼相近。於是我當場瞭解了書名「未完成的革命」的意
義。所以立刻就買了它。

通常,我不會立刻閱讀剛買的書,總是放在架上沈澱一下,彷彿會越陳越香似的。
這一次是個例外。恰巧在十二月中,我獲得國科會的資助,前往北京參加第一屆華人
數學家會議。多麼巧妙的配合啊。所以,就帶著這本書上路了。還沒離開北京,我就
讀完了。然後借給陳宜良教授看了幾段,我們都對這百數十年來的對稱拍案叫絕。

讀這本書的過程本身也是很值得記錄的。在戊戌政變後的一百年,我正好身在頤和園,
站在慈禧太后的寢宮前面,又溜進了光緒被軟禁的院落,體驗他從狹小窗口探看湖光
山色的鬱卒心情。他的房舍,甚至連門窗內都被水泥磚塊砌上了。雖然我到的時候是
冬天,不是政變當時的夏末。但想必當年的光緒必在此經過了戊戌年的冬天。這位二
十六歲的青年皇帝,卻深受何等可悲的煎熬?

在頤和園的某個殿堂前廳,掛了一隻西門子公司進貢的電燈。據說那也是在 1898 年
發生的事。事實上,不論在頤和園或是紫禁城,即使努力想像一百年前的鮮明奢華,
也實在無法感到羨慕。當年即使貴為帝王的生活物質,以今天的平民眼光看來,實在
沒什麼了不起。座椅雖大但是顯然並不舒適,地毯的編織與花色也不怎麼高明,沒有
明淨的玻璃窗;別說沒有冷暖氣了,就連最基本的電燈都沒有。所以,我想,當年的
帝王,其實最教人羨慕的應該不是生活水平吧,而是權力,絕對的權力。(但是我自
認為並不羨慕)

例如在慈禧的院落中,有幾顆太湖石。一位氣宇不凡的導遊告訴我,欣賞太湖石的要
訣就是「瘦透漏皺」。我想,欣賞墾丁珊瑚礁的要訣,大概也可以這麼說。在院落的
大門內,放了一座側看成嶺縱成峰的大型太湖石。我相信它有兩噸以上的重量,像做
小山了。當初在山西發現。為了搬運這個龐然大物到北京,腳伕們在嚴冬中工作。他
們在地上潑水成冰,然後將石頭放在冰上拖行。這樣斷斷續續拖了四年,還拆了大門
才將它拖進這裡擺著。

再例如,參觀明陵的成祖廟檀 (已經忘記正式的名稱)。那是一幢宏偉的木造建築。
內部挑高十多公尺,或許有二十公尺吧。最重要的是,內部的柱子相聚甚遠,造成一
個非常寬廣的室內空間。為了支撐那麼高的屋頂,為了達到那麼寬的跨距,這棟建築
的木頭柱子和橫樑,全是三人以上圍抱的粗木幹,而且全部都長達十幾二十公尺。我
本來以為,就是為了這些建築,把北京附近的數全砍光了,造成今天看到北京的童山
濯濯的景象。後來看到報導,並非如此,而是皇帝派人,到雲南貴州的深山密林之中
去尋找出來的。當初入山尋木的探險隊,常有進去回不來的。選好了木頭,還要派多
少工人入山砍伐,再開鑿運河送到北京。沒有絕對的權力,怎麼做這些事?

不過,話說回來,看到紫禁城牆的筆直、水平和垂直,都做得那麼完美。連廣場上的
排水傾斜角度都做得那麼「現代」,想到我自己的家,沒有一塊地是真的水平,沒有
兩片牆是垂直相交。真不知道我們的工藝是怎樣「進步」的。

在朱維崢先生的導讀中,我發現了一段有關李善蘭的側寫。我之所以知道李善蘭,因
為他是最早有系統地引進西方數學的人,今天我們使用的中文數學名詞,諸如「函數」
與「微積分」,都出自他的手筆。史家認為李善蘭是近代中國之第一代科學家。近代
中國知識分子,不論其專業領域是什麼,共同需要承擔的就是為國為民的壓力。這位
第一代的數學家也不能例外,或許應該說,他們這些第一代的科學家開始了這個傳統。

當剛開始有上海租界的時候,李善蘭就在【墨海書館】中工作,除了從事數學的翻譯
與創作之外,偶爾也發表政見。他是個擁美人士,認為美國的聯邦體制最好。1874 年,
他寫了「米利堅志序」,斥君主世襲制把王位當做一家之私業,乃違背了上天之心,
並認為日本的明治維新之所以十年而有成,正是因為師法美國所致。從這本書搜集的
文獻看來,這些意見並不算是最新,在當時也應該算是語出驚人吧。當時李先生在
【墨海書館】的同事王韜,甚至更激進地說,西方列強之侵略中國,其實是促進了中
國古早的世界大同理想。

這本書所收錄的原文,從龔自珍 (1792--1841) 的作品開始。其中第二篇「乙丙之際
箸議第九」叫人看得痛快。當年龔自珍只有二十三歲,今天大學剛畢業的年齡。從文
章裡可以看得出來他的年輕氣盛,甚至尖銳刻薄。可能就因為這樣吧,他後來成了個
落第秀才。幾乎一百年後,梁啟超曾引用達爾文進化論來解釋為什麼中國青年鮮少狂
狷而有才氣的:因為具有這些特質的人已經在過去三百年中被折殺殆盡。

龔自珍在「箸議第九」裡面闡述,世有三等:治世、亂世、衰世。其中衰世最是微妙。
這整段文字一氣呵成,實在太美妙了,雖然說的是幾乎兩百年前的清朝,但是每每印
證於現在的臺灣,或是小一點印證到某些人的工作單位,不也差不了太多嗎?這篇六
佰字的短文,我反覆讀了五六遍,每當出示給朋友看,無不拍案叫絕;在回台北的飛
機上,許多人傳閱著。

他先描述衰世和治世的不同:簡言之就是什麼都假裝很像治世,但骨子裡完全不是這
麼回事。

    衰世者,文類治世,名類治世,聲音笑貌類治世。黑白雜而五色可廢也,似
    治世之太素;宮羽淆而五聲可鑠也,似治世之希聲;道路荒而畔岸隳也,似
    治世之蕩蕩便便;人心混混而無口過也,似治世之不議。

接著,他諷刺在衰世之中最大的悲哀,就是非但沒有優秀的好人,就連個優秀的壞人
都沒有。

    左無才相,右無才吏,閫無才將,庠序無才士,隴無才民,廛無才工,衢無
    才商,抑巷無才偷,市無才駔,藪澤無才盜,則非但尟君子也,抑小人甚尟。

可能需要一點兒注釋。閫音綑,國門之內。庠音詳,庠序為地方之學校。廛音蟬,當
時官府所建供商人儲物之倉庫。駔音髒之三聲,買賣中間商。尟音險,鮮少之意。最
後,他自我解釋,何以在衰世找不到有才能的人呢?因為社會不容許他們存在。

    才士與才民出,則百不才督之、縛之、以至於戮之。戮之非刀、非鋸、非水火,
    文亦戮之、名亦戮之、聲音笑貌亦戮之。‧‧‧戮其能憂心、能憤心、能思慮
    心、能作為心、能有廉恥心、能無渣滓心。

夠刻薄了吧?

從這些收錄的文章裡,還可以看出來中國之親美,其實歷史甚早。早在一百五十年前,
中國文人和官員就有聯美制英說。主要原因似乎是他們觀察美國人比較講理,比較純
真而熱情。這種看法似乎一直流傳到今天。看來美國人這種寬大助人的集體個性,似
乎在百年之中改變不太多。徐繼畬的華盛頓論,短短千字,寫得精簡優雅又完整,值
得當作淺文言的作文範本來讀。1867 年,美國總統還贈送給徐先生一座華盛頓像,以
感謝他的這篇文章。當時美國剛結束南北戰爭,Carroll 在英國出版了愛麗絲夢遊仙
境,而林肯已經被刺身亡了。所以這位總統應該是林肯的繼任者。

說到文言文的精簡優雅,我要抄錄一段郭嵩燾的文字。他用不到兩百字,簡述英國之
所以由落後蠻夷而至強盛的科技發展過程。

    計其富彊之業,實始乾隆以後。火輪船創始乾隆初,未甚以為利也,至嘉慶
    六年,始用以行海。又因法創為火輪車,起自嘉慶十八年。其後益講求電氣
    之學,由吸鐵機器,傳遞書信,至道光十八年始設電報於其國都,漸推而遠,
    同治四年乃達印度。自道光二十二年與中國構兵,火輪船遂至粵東;咸豐十
    年再構兵,而電報徑由印度至上海矣。

從這一氣呵成的文字中,清楚可以感受到科技的進步,一旦突破了某個臨界點,就能
突發猛進。郭先生說「足見天地之氣機,一發不可遏」。如果郭先生活下去,眼見二
十世紀中科技的加倍快速發展,不知要怎麼寫法。

前面提到的是清朝曆法,換成西元,乾隆元年是 1736,嘉慶元年是 1796,道光元年
是 1821,咸豐元年是 1851。所謂咸豐十年再構兵,就是英法聯軍攻入北京,文宗皇
帝逃到熱河的那一次。

我們常聽說,要「犧牲小我完成大我」。胡適說那是當權者的大謊言,其實只要爭取
每個人的自由,整個國家就有自由。這本書收錄一篇章炳麟的文章「明獨」,提倡這
種個人獨立自主的信念。他說「大獨必群,群必以獨成」,但是他反對搞小圈圈,說
「小群,大群之賊也;大獨,大群之母也」。

梁啟超有一段勸人隨時要求新求變的文字,立論有趣。他說「天下之為說者,動曰一
勞永逸,此誤人家國之言也。今夫人一日三食,茍有持說者曰一食永飽,雖愚者猶知
其不能也。」

張之洞被收錄了一篇「正權」,主題是說民權並非人人可以作主的意思,而是以法治
為綱。這篇文字適合給今天的中國同胞看 (可惜大部分人可能選擇不看),但是在那個
君主仍然專制的時代,這篇文章顯然不能討好,而被視為保皇立場的言論。他說民權
二字根本是錯誤的翻譯,因為「考民權之說所由來,其意不過曰國有議院,民間可以
發公論而已。但欲民申其情,非欲民攬其權,譯者變其文曰民權,誤矣。」這個觀點
我可以接受。他還說,如果真的人各自主,那麼「士願坐食、商願專利、工願高價、
無業貧民願劫奪」,雖然有點誇張,但是極為傳神。他也已經觀察到西方法治國家的
責任與制衡原則,說道「國必有政,政必有法。官有官律、兵有兵律、工有工律、商
有商律。律師習之,法官掌之,君民皆不得違其法。政府所令,議員得而駁之;議院
所訂,朝廷得而散之。」以當時的一位朝廷命官,在上書皇帝時還得自稱奴才的時代,
這樣的文章已經可謂大膽而深刻了。

同樣一篇文章裡,張之洞說求新求變之際,最難的事「有二:一曰抑僥倖之門,二曰
破把持之局。」僥倖是對新進人說的,因為求變之時難免需要「開功名之門,破常格
以待非常之士」因此有人可以僥倖得祿而令人不服。把持是對既得利益者說的,那些
人通常總是與改革有直接利益衝突,所以反對作梗得最厲害。臺灣不是一直到現在還
沒有脫離這個負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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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eated: May 15, 1999
Last Revised: May 15, 1999
© Copyright 2000 Wei-Chang Sha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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