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月刊【數‧生活與學習】專欄 | 95 年 5 月 |
有個英文字 oxymoron,意思是將兩個互相矛盾的字 (詞) 並列以獲得特殊效果的一種修辭法。 例如莎士比亞寫在《羅密歐與朱麗葉》裡的名句 Good night! Parting is such sweet sorrow (晚安!別離是如此甜蜜的酸楚),我忍不住要接著寫出下一句 That I shall say good night till it be morrow (我不由得說著晚安直到下一個日出)。 其中的「甜蜜的酸楚」便是一個 oxymoron。 還有「殘酷的慈悲」(cruel kindness) 也是一個 oxymoron, 可能也是出自莎士比亞,那是寫在《哈姆雷特》中的一句 I must be cruel, only to be kind。
有些人利用指稱某個詞是 oxymoron 以達成諷刺的效果。 例如 military intelligence 是軍事情報的意思,本來不是 oxymoron。 但第二個字又有智能的意思,所以故意稱之為 oxymoron 就是諷刺了: 指桑是說軍隊 (military) 和智能 (intelligence) 寫在一起是 oxymoron, 罵槐是說軍隊根本就沒有智能。
順便一提,在 1960 年代有些人認為「計算機科學」根本是個 oxymoron。 理由是計算機乃是人類創造的邏輯機器, 所有硬體閘道和線路都按已知且既定的規則運作 (瑕疵品例外), 而所有動作也是按事先計畫的程式執行, 整個計算機是人造的,是一個完全受人控制的封閉系統 (儘管有些科幻小說家不同意)。 相對地,科學乃是研究人類不可控制的對象, 例如自然界、生物體或者由大量個人互動而成的社會。 在這個意義之下,計算機更接近數學,而非科學。
現在我想要問,『快樂學習』這個概念,或者說這句口號, 有沒有可能根本是個 oxymoron?
要嚴肅討論這個問題,當然應該先定義「快樂」和「學習」這兩個詞, 最好還可以量化它們的程度。 我承認不能定義「快樂」(更遑論量化),但是相信讀者並不會因此而苛責我。 事實上這也就是口號能夠成為口號的原因, 因為沒有人能夠辯駁他不能定義的概念。 有一個數學故事最能精確地類比這個狀況。 二次大戰剛結束的時候, 在美國貝爾實驗室工作的數學家 Shannon 開創了「訊息理論」(information theory)。 他為訊息下了一個可量化的定義,但是無法決定該怎麼稱呼它。 當時居於世界領導地位的數學家 von Neumann 建議他使用 entropy (熵) 這個字, 因為「沒有人真的知道這個字是甚麼意思,所以每當辯論的時候你就立於不敗之地」。
數學「學習」的量化定義免不了評量,俗稱考試。 上個月我們介紹的 TIMSS 國際調查,就有可資參考的數學學習量化指標。 而 TIMSS 調查的學生問卷部份, 有些「自認為喜不喜歡數學」和「自認為對數學在不在行」這類的問題, 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被視為關於數學學習的「快樂」指標。 看過 TIMSS 報告的人應該都發現了, 以國為單位的學習排名和快樂排名大致來說是恰好相反的: 快樂的成績低,成績高的不快樂。 新加坡學生是唯一可被視為例外的,他們的學習指標第一, 快樂指標雖非第一但還算名列前茅 (下個月再仔細說)。 南非學生第一快樂,可惜成績是倒數第一。 這樣的調查結果,是否足夠讓我們至少懷疑一下: 所謂的快樂學習究竟是個信仰?還是一個有科學根據的事實?
興趣只是一個開始,但是真正把人帶到遠方的,不是興趣,是紀律。 就像登山,也像任何技能與藝術的學習, 你也許因為興趣而起步,剛開始你或許真的快樂, 但是一路上你要克服多少灰心、懶惰、疲倦和阻礙,才能完成整個旅途? 那些在學術上、企業上、藝術上和體育活動上被景仰的人, 想必都很快樂,但是他們有哪一個不是吃足了苦頭才抵達今天的位置? 我並非主張從六歲起實施斯巴達教育, 只是最近幾年社會上太強調快樂了, 該有人負起唱反調的責任。
最後,可能有讀者要問:那些在森林小學受教育的孩子都很快樂, 但是也有人把數學學得很好,為甚麼呢? 2500 年前有人問孔丘『雩而雨,何也?』 他回答『無何也,猶不雩而雨也』。 這個想法實在太科學了,我照抄一遍:沒為甚麼, 跟那些不在森林小學而把數學學得很好的孩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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