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林道記

前言

我先道歉。所謂「淹死會水的」,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登山多年,這一次實在是有太過掉以輕心而疏忽的情況。 我犯了一些錯,幸好沒有造成致命的遺憾:

  1. 沒有帶 GPS。它壞了,我透過登山友送修,還沒拿回來,也忘了跟別人借。
  2. 我完全沒有讀任何最近的行程記錄,沒有做任何的文字準備。 原因固然是工作忙碌,我的隊友在這方面也完全不能幫忙, 但主要是因為兩年前我讀過紀錄,自信都還記在腦袋裡,居然完全沒有看最近的紀錄, 也沒有把以前的紀錄印出來帶著。
  3. 只帶了一張『上河』地圖,也沒事先檢查,它沒有涵蓋全部的中平林道; 雖然這個問題並沒有造成太大影響。
  4. 自從馬利亞文路山之後,我就沒有校正高度計, 這個懶惰使得後來少了一項可靠的資訊。

以上,特別是第 (2) 點,真是罪大惡極,我願意拿自己當作負面教材。

另外也交代一些背景資料:

  1. 我們帶了帳篷。因為只預期用兩夜,我節省了內帳,只帶一頂 REI Halfdome 二人帳的外帳 (900g) 和地布營釘營柱 (850g),外加一塊地布可以睡得下三個人。
  2. 我們的糧食足夠在山上多撐兩天以上。其實有一部分是幸運, 因為錯估了曉瑜的食量而使得糧食有剩,我們沒有拋棄那些食物。還有, 因為最近輕量化的成功經驗,我們三人不約而同都帶了比以前多的零食上山。
  3. 在燃料方面,也控制得很好,下山時,全隊加在一起大約還有一整罐 SnowPeak。
  4. 除了個人的飲水以外,我和安國總是各背著 1L 的公家備用水。

Day 1

故事就從 97 (2008) 年 11 月 26 日下午 3:00 開始吧。 我們走完了玉山國家公園境內的『馬博橫斷』,從太平谷東北口進入溪谷, 爬回中平林道當年的通車終點,大約正好是 15:00。 這比計畫晚了一小時,原因之一是溪谷裡的路大概是伐木之後的森林墳場, 倒木和腐樹橫七豎八,而天雨更加滑溜,我非常不擅於處理這種路況, 行進稍慢;原因之二是在太平谷貪戀美景,勾留稍久。

當我們登上林道,打算休息一下吃點行動糧。 但是,才剛放下背包,就發現身上有螞蝗,慌忙拔除之後就趕快走。 只有曉瑜來得及拿出葡萄乾,每人抓了一把塞進嘴裡。 15:20 路經 43K 工寮,在林道左上方,地基頗大, 看來有前後兩進,前段屋頂全無,只剩木頭架子,後段看來還有幾片鐵皮。 我們沒有走上去觀察工寮內的狀況,雨還在綿綿地下,而我們想要趕到溪底營地。

從林道盡頭到第一個下切捷徑的路口,路況其實還不錯, 除了地面盡是大塊石礫走起來很傷腳也很傷膝蓋以外, 還有芒草深重橫阻,整體而言並沒有障礙。 因為很餓,途中還是在一個空曠處再停一次, 吃點行動糧。而那時還是受到螞蝗攻擊。 16:50 來到第一個下切路口。我們再度暫停,點亮頭燈。 因為我和安國都需要換電池,停得久了一點。

下切路口都很明顯,捷徑的路跡也算是明顯,以我們點燈走夜路而言, 速度並無大量變慢也從來沒有走失過。 在第一個下切點,有小牌子寫著『往發電機△』釘在樹上。 前兩段捷徑都很短,很快就接回林道。第二和第三段捷徑之間走了稍長的林道。 我記不清楚總共有五段還是六段捷徑,總之最後兩段比較長,而入口和路跡都很清楚。

走完捷徑之後,林道還是以大塊石礫為路基,崎嶇難行但是基本上順暢。 可能是摸黑的關係,我並沒有看到路邊的發電機。 走了十幾分鐘之後,林道被一道巨石壘起的牆堵住, 要先左下再右上鑽芒草繞過。 從芒草鑽出來之後,我們都發現身上爬滿了螞蝗,只好趕快互相幫忙拔除。

繞過巨石牆之後的林道已經成了河道,有疊石指引著左彎順流而下, 不到 30 公尺之後,沿右邊一段斜倚的樹幹爬上去,回到林道。

此後並無困難,溪水聲越來越明顯。忽然走到前面沒路了,發現左後方掛著許多路條, 向左折返之後就到了溪邊,想必這就是溪底營地了。時間是 18:20。 可能因為我們遇到連日陰雨,水位較高,我認為溪邊並無沙洲, 以最刻苦的標準來估計,只能搭上三頂帳篷。 反正我們只有一頂,可以紮在最平整的一塊地上。

脫下雨衣雨褲,發現有些螞蝗已經吃飽了自行離開。 我不介意捐一點血,但是大家好聚好散嘛,如果虰過了只留下疤痕就算了, 可是這些螞蝗,為了吸血的方便而分泌阻止血液凝結的物質, 害我多流了很多血,染紅了衣服和褲子。 總計後頸 (兩口)、下顎、左後腰、肚臍上方、右腿 (兩口)、左腿外側、左踝, 共被虰了九個洞。 看著自己又濕又髒又血跡斑斑的衣褲,不禁失笑: 這哪是登山啊,簡直像是從戰爭的壕溝裡爬出來的一樣。

Day 2

11 月 27 日,早上 4:30 起床。外面濃霧,雖然無雨但是露水滿盈。 因為海拔已低,雖在溪邊而不極寒冷,我們穿了雨衣雨褲在帳外煮了早餐。 天微明之時下起雨來,稍微狼狽地收拾了帳篷。 6:30 上路。沿溪左順流而下約 40 公尺,跨溪到右岸, 之後路跡不明但是就應該勇敢地維持在右岸往下遊走。 在岸邊看見鋼纜和兩輛黃色的工程車 (其中一輛看來是油罐車) 之後, 溪床的路就將結束,爬回林道之後看到發電機, 樹上釘了一個小牌子寫著『←35K工寮△』,右側也有路條。 時間是 7:03。

我們沒有往左去看看工寮,直接向右沿著林道往玉林橋崩谷而去。 林道橫渡過幾個小崩壁和小溪溝,都不難走。 走著走著,我們發現橫木越來越多而路條突然消失了, 一個新的砍痕使我們又前進了 50 公尺。 後來拿指北針出來檢查,確定林道方向已經不對了,掉頭往回走。 大約五分鐘後看到右下方有路條,也就是來時路的左下方。 那是下切點,我們剛才錯過了。後面那個新的砍痕,可能是獵人所為。 時間來到 8:14。

開心地往下切。但是下切後很快就要向右折,我太開心又錯過了, 錯降了快要 20 公尺才又爬回來找到正路。 此後提高警覺,並沒有再走錯過。 10:25 來到崩壁頂端。從出發到現在都沒有正式休息過。

崩壁上側是極粉碎的細石,非常難踩。幸好已經有前人留下一吋寬的傘帶, 可以拉著下降 20 公尺,通過最粉碎而且坡陡超過 80 度的第一段。 要以垂降的方式施力,身體向外傾斜腳掌平踏碎石即可,不要試著站起來, 否則反而會採垮碎石而失去重心摔倒。

下了第一段,坡度稍緩,是易於滑行的碎石坡。我們看到一支路條, 偏右有一組疊石,我們順著路條和疊石兩點形成的向量往下滑, 不一會兒到達水邊,但是溪水從右流到左,方向不對。 於是我們首度休息,吃一點行動糧,我打開上河圖參詳。 發現這是支流,我們被疊石誤導了,應該在垂降之後,稍微偏左, 下去主流的右岸。它也就是溪底營地旁邊的那條水。

負起背包再往上爬,並且斜切到另一側;碎石坡真是易下難上啊。 除了上側出現過兩支路條,往下的路並無更多指示,可能是碎石坡上難以留下記號吧。 碎石形成幾條稜線,我們憑感覺沿左邊第一和第二條稜線之間的谷線下降, 結果到了溪邊,恰好是非常容易渡溪的位置。

到了溪流的左岸,並沒有看到疊石或路條。反正想辦法沿左岸往下遊走, 50 公尺後看見剛才那條支流匯進來,兩水的交角看來大約是 45 度。 遲疑著向下遊走,到了一面岩壁面前,眼看著若不下水就得攀岩了, 欣然發現對岸有疊石,這就是跨回右岸的點。

說到溯溪,那是曉瑜的專業,所以請她領路。 只看她像貲小雲雀似的,輕輕三下就過去了。 安國跟進,卻搖搖晃晃地來了一個硬著陸。 我的水性和平衡感俱差,舉手投降,說要脫了鞋子涉水而過。 可是水又深又急。曉瑜放下背包回來拉我,幫我度了這一關。

溪的右岸很寬,可以隨便找好走的地方走。 其實每 30 公尺就有疊石。沒多久右岸就逐漸縮窄, 右邊垂下一條瀑布,跨過瀑布的流水之後,右邊有一塊兩層樓高的石頭, 石頭上結滿了各色路條,一般人很難錯過吧。 這就是上切點。

後來聽說可以沿溪而下,直到林道 16K 水泥工寮附近在爬回來。 我無法評論這個消息的可行性。

從上切點往上,還是亂石灘與碎石坡,但是落差不大。 看來有三條路線,我挑了最靠右的路線而上。 上到碎石結束的位置,鑽入密不透光的芒草叢,每支芒草的莖都有大拇指粗, 很難跟它們硬幹。這時候才 12:10。

鑽進芒草叢之後沒多久就迷路了,草叢裡到處是洞穴形的路線, 有些也許是野獸走出來的,有些也許是走錯路的人。 我們陷在裡面半小時,偶然發現地上藏著掉落的路標, 拼湊這些線索,總算找到出路。 總之,從上切結束進入芒草叢開始,短短 30 公尺的距離, 要左彎右灣左彎左彎再右彎,才能脫離。

脫離芒草叢之後,走了一段平坦而好景不常的康莊大道之後,就來到一塊大崩壁。 崩壁右前方高處有白色路條,但是看來那是舊路,往上的路已經坍掉, 而下方有明顯橫度路跡,就跟了路跡走。 整片崩壁長達 100 公尺吧,走完之後,路跡左轉而下,左側有一條白路標, 右側有一條黃路標。我們在兩條路標之間下降,但是降了 10 公尺就沒路了。 在那底端,朝前朝左朝右試探,都走不出去。 這時候大約 13:00,決定先吃午餐。

午餐後再計議,大家決定退回崩壁開始處,看看高處那條路標是不是真的。 結果,它真的是沒用的,孤懸在兩側都已經崩落的懸岩上。 然後我們試著沿林道的等高線闖出去,也都失敗了。 最後發現,在剛才那條往下的路上,稍高的白色路條與稍低的黃色路條之間, 有一個橫度出去的不明顯路徑,先把我們帶到黑色大石塊堆成的亂石灘, 橫度之後總算接回林道。 在這片崩壁耗了很久,總算穿越它時,已經下午三點多。 這期間一直下著雨,氣溫大約 10 度。

重回林道之後再往前 50 公尺,一根倒木檔道。 我跟曉瑜分別檢查左邊還是右邊好跨,發現右邊好跨,就讓曉瑜先走。 我跟著跨過倒木之後,曉瑜已經走了。 當我跟著她跨過兩條懸在半空中的氣根,背包還被纏住, 心裡懷疑了一下:這麼麻煩,真的會是路嗎? 但是這一路很多麻煩,所以也就沒有多懷疑了。 往前的路跡還算清楚,直到一棵橫檔在路上的大樹前終止。

我們爬不過樹,看下面比較空,打算從下方橫度。 曉瑜還在領路,我跟著。忽然聽到她慘叫一聲,往下滑了兩尺, 只能兩手抓著細細的芒草,叫說踩不到點。 哪裡有點?那是一片 80 度傾斜的岩壁,只生著稀疏幾叢芒草。 我急著衝到她的右上方,腳下虛浮,幾乎全靠兩臂拉著芒草過去。 等我衝到那裡才發現做了有勇無謀的蠢事:傘帶在背包裡,我拿不到。 安國抱著一叢芒草搖搖欲墜,自顧不暇,不能過來幫我取出傘帶, 我這時已經在大樹下方,於是拔著芒草攀上去,想要把背包掛在樹幹上。 衝上去抓到樹枝時,聽到曉瑜又驚叫著往下滑,但是意外地踏到腳點了。 她捏著小手點橫度到安國下方,安國用腳踹一叢芒草彎下去給她抓住, 就那樣沿著芒草爬回來。 這真是個好辦法,我剛才怎麼沒想到?

等我也退回去,雨水流在大家臉上,面面相覷不能言語。 曉瑜翻起手掌,流了一片的血;我翻起手掌,也是一樣。 因為我們都戴著露出第一指節的攀岩手套,不能對付芒草。 雨水沖淡了鮮血,我看時間是 16:05。 雖然不算晚,但是我覺得今天真是受夠了,決定退回林道的寬處紮營。 往回走時,驚魂未定,在跨回倒木的時候連頭都沒抬。

背在身上的備用水足夠煮晚餐,同時我們從外帳集水準備明天的早餐用水。 其實一夜之後集了超過 2.5 公升的水,吃了早餐之後還能剩一點帶走。 手機不通,很對不起司機邱先生,害他等到晚上七點。

Day 3

11 月 28 日,預備日。我們都知道應該照常在早上四點多起床。 但是,大家都累垮了,雨下個不停,意志也跟著渙散。 我們睡到天濛濛亮才起床。9:30,捻了最後兩炷香,出發。 出發前,我們已經想要找往高處繞的路跡。 再度跨倒木時,就發現跨過之後的芒草下露出路跡。 撥開來踏上去,心中驚喜:這個感覺就對了。 9:38 走完上坡,又接上林道,並且出現路條。

我們開心地往前走,不久看到『右彎』的道路標誌;但是不曾見到里程碑。 這一段林道有許多崩塌要高繞,但是我並不記得究竟有多少。 比較特殊的地方,是某個路段的地上滿是流水,路的左側結了許多路條。 我有點擔心地四處觀察,但是看不出來這麼多路條的用意, 就沿著大路繼續往前走;一路上登山者的路條頻頻出現,應該是在正確的路上。

11:35,也就是連續走了大約兩小時之後,我發現左邊露出一片朝東的開闊空間, 感覺會有手機訊號,拿出來試試看果然就有。 再度和邱先生聯絡,向他道歉並請他準備,然後跟至凱聯絡,報告遲歸與現況。

其實,我們真正的麻煩才正要開始。

收了手機再走十分鐘左右,林道開在一片坡度很陡的山壁上, 途中的右邊還出現過兩次黃褐色的峭壁,然後走進一個大約朝東的狹窄溪谷。 就石頭和水流來看,這不是一條「看天水」而是經常的流水。 根據方位、時間和谷地的寬度判斷 (可恨我沒帶 GPS), 應該是上河圖大約 (273700, 2590400) 的溪谷。 跨溪之前,有一條林口鄉的白色路條;跨溪之後,有一條無字的白色路條和兩顆疊石。 溪澗中的石塊上,有人寫著『東營工作隊 2008 10 26』。 我在喀西帕南登山口的國家公園路牌上見過『東營』的標章, 猜想這是承包國家公園營造工程的廠商。

問題是:過溪之後的疊石和白色路條,都在懸崖邊上。 我站在它們面前,隊友還覺得我奇怪,明明靠著山壁就有路,為何站在那裡發呆? 我覺得這兩個線索一定有什麼意義,但是, 左側是直墜 10 公尺的瀑布,我不認為該下去。 前方是密不透光的芒草,我用登山仗去刺探,根本戳不動。 右側就是曉瑜已經站在那裡準備要走的路口。 我雖然一肚子懷疑,也只能選擇右側路徑靠著山壁繞過這一大叢芒草。 之後還是明顯的林道,但是變成上坡 (之前的林道基本上全是下坡), 植被變成蕨類,路跡越走越不明顯,而且忽然不再出現登山者的路條了。

我們發現這條林道右彎之後繼續上坡,而且路面長滿蕨類植物,實在不像有人踩過。 這太不尋常,所以就回頭了。 回到『東營』山澗,三個人對著那一組神秘的路標和疊石端詳,都參不透它們的用意, 實在找不到出路。 那條上坡林道應該不是往沛原石礦的路, 因為

  1. 走了兩小時不該只到那裡,
  2. 沛原岔路口附近沒有這麼窄的溪谷,
  3. 沛原岔路附近的山坡坡度緩,而我們這裡很陡。
我還是認為我們至少在 1504 峰東側,但是當時天陰雲低, 我無法抬頭觀察 1504 峰。我的高度計顯示 1370m, 但是在馬利亞文路山之後就懶得校正高度計,所以它的參考價值也不大。

於是曉瑜煮起午餐,我拿著手機往回走找訊號, 打電話請邱先生不要開車出來,並且 Call Out 至凱問路。 我要問的是:這附近的林道有支線嗎? 那蜿蜒上坡的路,路基寬闊平整,肯定是林道。 只是我懷疑它是支線;但如果它是支線,主線在哪裡?

13:54 與至凱二度通話完畢,把狀況和問題告訴他, 請他幫我查地圖,或者詢問連八。 走回溪澗吃午餐之後, 我們又測量溪谷角度 (看不到稜線) 再討論一遍,沒什麼進展, 然後我再走回通訊點打電話。

輾轉於 14:44 聯絡到明仁, 根據我對之前路徑的描述,他認為我就走在正確的林道上。 至於為何有上坡,他也不確定。想必他今年 5 月走到這裡的時候, 很順利地通過了,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 通話結束後,我想,好吧,或許這一段林道就是要上坡,只是上河圖沒有表現出來。 於是我們決定「勇往直前」。

但是,這實在是另一個有勇無謀的決定。上升的林道迂迴離開了溪谷, 實在與地圖所示差距太遠。可是我有些自我安慰的解釋, 我已經走到了上河圖的外面,也就是 N2590,000 以南,所以暫時別管地圖了。 就像鴕鳥把頭埋進砂裡一樣,我只管向前走。 沿林道走了大約 200 公尺之後,林道看似斷了,而右側山坡上出現山徑。 於是接上山徑繼續往上,路跡還算清楚。 爬升 50 公尺左右,來到一塊平地,就像捷徑走完了接回林道一樣。 沿林道右轉,看見左側又有山徑往上,就接著走了上去。 之後,很神秘的,我們三個人似乎都走出了神,記憶一片空白。

我發現繞過了稜線,心中有所警惕之時,在一棵檔路的樹前停下來。 讓我稱之為 A 點。在 A 點探了三次,才繞過這一叢樹。 但是繞過之後路跡更亂更不明顯,我們分頭試探,都認為無處可去。 我說要退回去,卻發現找不到回 A 點的路。 天色已經暗了,這是海拔 1400 公尺位置的原始林,黑霧中透著一點詭異。 我曾經身陷原始林,懂得它的可怕,只要轉一個身,就覺得到處都長得一樣。 老實說,這時候有點恐懼了:人在陡坡的原始林中,下著雨,找不到回頭的路。 一鼓作氣衝了三次,幸運地回到 A 點。 我想繼續往回走,記憶卻一片空白,忘了怎麼來的。 求助於隊友,只覺得更恐怖。

我說記得從左邊來到 A 點,曉瑜說完全沒印象,安國甚至說是從右邊來的。 我說剛才是下坡到 A 點的,安國說整條路都是上坡,曉瑜說完全沒印象。 我堅持向左試試看,遇見一條小溪澗。 我說不記得剛才踏過溪,總算安國跟我的意見一樣了, 但是曉瑜說,好像有過溪但是好像不是這一條。

我們在又斜又滑的原始林裡團團轉,找不到出路,我又擔心路跡踩得更亂更難尋覓來時路。 這時候,想起上次在馬博山屋被殊凡指責『臭男生』的話, 考慮到曉瑜已經訂好去德國的機票,30 日晚上八點得要起飛,12 月 2 日就要參加考試。 雖然糧食還能再撐兩天,我們也總該能夠脫困,但是,我該放棄了。 『要有停下來的勇氣』,我想,我該負起承認失敗的責任了。 我默默想了一下,跟隊友宣布要求救了。

剛才越過稜線時,我發現到了朝東的山側,希望能有手機訊號。 很幸運地,真的有訊號。先後和至凱與明遠通話, 我表示要報警求助,今晚會先在此林中迫降。

通話之後是 16:40,天色幾乎暗盡。我請安國去溪澗取水, 曉瑜固守 A 點,我則以五分鐘為限,提著兩支登山仗去找盡量平坦的迫降地點。 等我折了樹枝踢了草根,挑了一塊地之後,呼叫他們循聲過來。 看到他們很聰明地沿途灑垃圾而來,顯然是受到某個童話故事的啟發, 雖然情況凶險還是忍不住笑了。

他們到了之後繼續整地,我則循著垃圾回到 A 點拿背包。 跟明遠約定六點開機聯絡,他說了些勉勵的話,並約定明天早上七點再聯絡。 這時我看到至凱有一封短訊

[至凱 15:06] 如果你是在南北向大溪谷處看到往上的之字, 請注意附近是否有腰繞路!那裡地圖看來有條叉路一條偏東南之字上, 一條偏東北腰繞稜線!請走腰繞,快到了

我不知道至凱指的是往沛原石礦的叉路,還是其他位置?不過,可惜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我原以為今晚只能大家背靠背坐一夜,不過曉瑜有這種狹地露宿的經驗, 由她安排把背包墊在地布下面,再鋪睡墊,居然三個人都躺下了, 而且還睡得挺好的。晚餐還是有飯有湯有餐後糖果。一夜無話好眠。

Day 4

11 月 29 日星期六。早餐是蕃茄粥配素鬆,我們開始控制糧食了。 七點開機等待聯絡,和老孔通話不成,就有花蓮消防單位的來電。 聽了他的話之後,差點昏倒。

某位大哥問,孔先生在這裡嗎?指的大概是老孔吧。 我跟他說孔先生是報案的人,我是受困的人,不在一起。 後來的交談也是牛頭不對馬嘴,我才發現他以為我們是從太平入山, 由東往西走。我說我們從太平谷過來,他聽不懂, 我解釋是從南投的東埔,經過玉山國家公園的馬博橫斷路線走過來, 反正我是由西向東走。他還要問,我的手機開始發出電力不足的訊號, 我只好很不客氣地說,一切請問孔先生,我就掛了電話。

然後打開明遠傳來的短訊,問我一些問題,看了也很昏倒。 至凱大約知道我們的位置,可是為什麼明遠的問題顯示很大的差距? 我們應該在 20K 以上,而明遠似乎認為我們在 16K 以下。

為了讓事情更明確,我決定寫短訊,不要用講的。一邊禱告手機的電力再維持久一點, 一邊寫了三封短訊給明遠和老孔,內容總計如下:

從溪谷上切後,在密集茅草叢中左轉,走一小段林道過大崩壁。接回林道 沒多久右上切五分鐘再接林道。之後路徑清楚路條正常頻率出現。途中較 特別一處,地面有大量流水,路左掛了很多路標,我們繼續延林道向前下降。 從大崩壁過後,不停地走兩小時抵達一個大約向東的狹窄溪谷,石頭上寫著 “東營工作隊2008.10.26”跨過溪之後,林道變上坡,路跡漸不明,右彎再 左彎林道結束,延右側山徑上坡,翻到稜線另一側後,迷路。

我數度跟山下提及『東營工作隊』,不是因為它是地標,而是因為我相信那是 位在正路上的地點。雖然我不知道正路如何走到那裡,但是如果救援的朋友沿 正確的林道上來,應該會看到這個溪谷,然後就會找到我們了。

此時收到老孔傳來的簡訊。

[老孔 07:29] 已經報警,連八等正下來。

後來才知道,連八和大媽各開一輛車,帶著明遠、明仁、清華、淳毅等, 一共六人前來營救。當時並不知道這些詳情,但是看到這則短訊, 頓時心情輕鬆起來,那種暖意真是難以形容, 整個人的士氣和信心都恢復了,覺得「我們」在一起,沒有解決不了的狀況。

至凱的短訊也跟著進來:

[至凱 07:49] 學長加油!穩穩靜下心來,安全最重要!聽司機說你們 已報案,學長他們也再處理,四季也在待命!我有跟他們說過此判斷, 請務必加油!

其實我們本身沒有報案,這一點我是委託山下決定的。但是我有跟明遠表示想要報案。 看到「四季」也動員了,心中驚喜,聽說他們有幾位登山界的老前輩。 不過也覺得很愧疚,跟曉瑜開玩笑說,他們要上來興師問罪吧: 怎麼可以把四季的小公主帶到迷路了?

[至凱 07:53] 也請保持手機電力,現在由明遠學長處理,我就不撥過去 浪費你們的電了!學長媽媽那邊昨天晚上我有再播電話安撫,也請放心! 靜心等待狀況!勇士們加油!

後來知道,至凱幫我聯絡保險業務員任小姐,幫我們延長了兩天的保險。 他真是周到,這一點我還沒想到呢。謝謝至凱。

收拾了早餐之後,我們整裝出來,趁著四天來首度出現的朝陽,出去找路。 幾乎無裝出發,萬一回不到營地當然很慘,所以我們很小心。 延續昨晚的主意,請安國提著垃圾袋,曉瑜居中協調,沿途灑垃圾地找路。 我們先回到 A 點,然後從 12 點方為開始,不放棄每一條可能的路線, 直到確定不可能走下去才退回。 後來我們還是過了溪澗,然後逆時鐘方向一一探測。 有許多路徑,可能是動物、獵人、造林工人甚至其他迷路的人留下的。 找到第五條路線,我找到了。很開心地用垃圾留下記號,回去拔營。

打包完成之後,我在 11:28 傳了以下短訊給明遠和老孔。

我可能找出了迷途的路線,應可從破降點脫困。盡量找回過溪點。 幾乎沒電了。

傳了這一封之後,我再傳兩封給中央和台大的同事,道歉不能出席即將舉行的會議。 之後陸續收到老孔及至凱三封短訊。

[至凱 11:17] 如果有把握請退回之字坡,或原地休息,今天有三批人上去了! 請保重,加油!

退回之字坡,事實上是退回『東營』溪澗,這就是我們當時正要做的事。 當時我並不明白「三批人」是什麼意思。我想, 是指消防隊四名隊員、駱駝朋友六人和來自瑞穗的台灣省山難搜救協會十名壯漢。 總之,看到這麼勞師動眾,有些驚慌,更加想要趕快找路出去。

把手機收進背包,我們就沿著一路的垃圾往回走,並且順便撿回了大部分的垃圾。 回到第一段上坡結束後的小平台,接著就往林道下降。 這一段路下降得比較順利,稍微找一找就回到了林道。

幾乎就在踏上林道的同時,聽到有人高喊。消防隊到了。 我們也回喊,並且吹哨子。 聽到我們回應,他們也很高興,但是四個人聽到四種不同的方向, 都不能確定我們在哪裡。

喊聲稍歇,我們沿林道走道第一個轉彎處,在想往上若是支線, 可能主線在附近。雖然昨天試過了,不過現在還是再找找看。 大約十分鐘以後,兩名消防隊員在下方叫喊,這次我們見到彼此了。 他們站在我們下方 40 公尺處。

我們直接朝著消防隊的方向切下去,在 13:20 會合。 那裡果然又是一條林道,而且路跡清楚! 從坡度和高度差來看,上下兩條林道必然在『東營』溪澗相接。 我想要走回去看看究竟為什麼找不到過來的路口, 但是消防隊不肯讓我去,都說要趕快下山了。 我很生氣,非常不甘心,在這裡莫名其妙耗了一天,怎麼可以不抓到真兇? 但是他們就是不肯,硬是把我們「救」回去了。

我問,那我走的是什麼支線? 他們說,林道兩側本來就會有許多伐木用的短支線。 我覺得他們也沒有答案。 而我的解釋呢,只能說是前不久那個溪谷崩落了, 使得往下的林道路口整個崩落溪底,剩下疊石和路條孤懸在峭壁邊上。 而我們資訊不足,膽識也不夠,沒有自行下切找到下山的林道, 恰好就被另一條上山的林道迷惑了。

雖然還是很感謝消防隊員進來找我們,並且慶幸遇到了他們, 不過,還是有點被嚇到。 他們沒有帶任何裝備,四個人共用一個小背包,帶著小瓶礦泉水和一條麵包而已。 連頭燈都沒有帶。或許他們真的是藝高人膽大吧? 沿途只是用喊的,而且我早上傳出去的情資,都沒有到他們手上。 如果我們還在稜線的另一側,想必聽不到他們呼喊吧?

13:30 來到另一個溪谷,林道的過溪點是個髮夾彎。 我沒有機會看指北針,但是從峽谷來看,認為是上河圖右下角被切掉底部的南北向溪谷。 在此和另兩位消防隊員會合,繼續走。 這四位消防弟兄於早上 9:30 左右出發,開車到 7.5K 工地前,步行上山。 領隊是鳳林人士呂副大隊長,嚮導是一位布農族的高先生。

此後的林道都很好走,沒有大坍方,只要移除一些比較大的石塊或樹幹, 汽車是一定可以通行的。

14:13 來到 16K 水泥工寮,在林道右上方。 沒機會去探個究竟,從外面看起來屋況很好。 再走十分鐘就遇到了來自瑞穗的台灣省山難搜救協會十名壯漢, 由廖理事長領軍。 他們帶了沖天炮,因為用不著了,所以就在路邊施放玩耍。 這些人的年事都在中年以上,看來都事業與家庭有成, 是一群很快樂的人。見了面,送來便當、巧克力、饅頭,非常熱情。 更有趣的,他們說準備了三天的食物,才剛上來馬上又要下山很「沒彩」, 問我們要不要就地紮營,讓他們招待一頓晚餐? 其實是很心動,可是我們真的必須要趕回工作岡位了。

跟他們致謝寒暄之後,趁著嬉鬧打電話給明遠。 但是我的手機一開機就真的耗盡了,借來安國的手機打電話。 他那支老海豚,只講了五次電話也幾乎沒電了。 明遠等人在蘇花公路的和平段,我本以為他們會順勢到花蓮來玩, 後來聽說他們就地折返了。害他們採買、開車又沒玩到,真是良心不安。

也不知道玩鬧了多久,連消防隊員都在一起玩,才訕訕下山。 大約 15:30 到達 13K 苗圃,也在林道右邊,非常大規模的三棟房子,屋況良好。 從苗圃往下走一小段,一塊巨石故意檔在路中央,想必這就是平常的行車終點。 但是因為 7.5K 施工,目前只能開到那裡。或許,就是這多出來的五公里路,邱先生說之前兩個月都沒有從馬博出來請他接駁的隊伍。就我們這些消息不靈通人士,糊塗走了過來。

山難搜救協會的這群大漢,放了摩托車和越野腳踏車在 12K 的路旁, 這時紛紛發動,先幫我們運輸背包,再回來接人。 16:40 左右,大家陸續抵達 7.5K 工地。 天色昏暗,海岸山脈昏昏欲睡,花東縱谷燈火分明,這是個景色優美的高地。

之後上了消防隊的公務車,到太平派出所登記, 又到玉里的玉溪消防隊拜會了大隊長,留下基本資料,合照紀念。 另一個四人小隊正在整裝待發,原來馬路巴拉讓山有人求救。 大隊長還招待喝茶,但是我們表示必須北返,他慷慨指示一位先生開車送我們去玉里車站。 買票之後只有 8 分鐘在站內的 7-11 採購晚餐, 也就是我們的「慶生宴」。這班 18:31 開車的自強號,沿途只停靠花蓮、 台北、板橋和樹林。22:15 在板橋下了車,接上 22:40 往南的高鐵, 22:51 就到了桃園站,安國的夫人來接,23:10 回到家, 結束了這辛苦荒唐的中平林道之行。

後記

我真的想要說的,當然是感謝大家。 這當然包括連八、明遠、老孔、明仁、明像、大媽、清華、至凱、淳毅等人, 但是,更具體的,是我感謝「駱駝」這個團體,這個象徵性的機構。 我知道害得許多人和他們的家庭喪失了週末假期, 為了緊急出隊花錢採買糧食和燃料,這一切,不敢說「還」得起, 但至少該邀請大家來歡聚一場。

我到中央大學圖書館查詢 1:10,000 地圖,與中平林道 (圖上寫玉里林道) 有關者,是以下四張圖

9619-IV-04
喀西帕南山
9619-IV-05
尼克列


9619-IV-10
玉里山 (北部)
9619-I-06
他尾羅山

對照這批地圖,上河的 1:25,000 百岳導遊圖並沒有錯, 只是沛原石礦支線與主線的交接處有些不準, 兩線並非直角相交,而是幾乎同向分成上下兩層,然後位於上方的支線才向南彎。 這與我們走錯的情況接近。 一萬分之一的地圖上也沒有顯示其他支線,所以,我事後的研判是:

  1. 我們在上河百岳圖『馬博橫斷』右下角的那個向東溪谷走錯, 也就是大約 T67(E273700, N2590400) 那個點。 那裡,如消防隊所說,有一條無記載的造林或伐木用的短支線。
  2. 如果我們當真走了沛原石礦支線,則那一地段肯定經過山崩, 不但多出一條小溪,地形也不再是地圖所示的那樣子了。 (所以,我認為這個可能性頗低。)
除非認真回去踏查一遍,現在已經無法確認。實在沒有時間回去查明啊。
98 年 5 月底,我隨旭陽的隊伍再走一趟馬博橫斷, 沿中平林道出來時,大媽陪我走在後面,仔細尋找當時的遺跡。 請看 中平林道後記

其實上河圖比 1:10,000 地圖還要正確。 政府版的地圖還有玉林橋,不但未顯示現在的地貌現況, 就連玉里林道都顯示著穿越了太平谷,一直開到喀西帕南山的東南方山腳下。 『百岳導遊圖』沒有包含足夠多的林道資訊,有些可惜,但是版面確實也擠不下了。 我也沒什麼建設性的建議可以給上河公司,請他以專業角度去考慮看看吧。

有了這次經驗,如果我們沒有在崩塌區錯過上切路, 也沒有在『東營』溪澗擺烏龍,則中平林道並不難走。 儘管如此,我還是期望下次走馬博時,能夠多排一天。 因為太平谷太美了,實在不該那樣匆匆穿越。

下次,肯定會有下次的,我想要這樣走:

  1. 從馬布谷出發,登馬西山和喀西帕南之後,在太平谷西南口的溪床取水, 或者背水,或者到東北口取水。固然這趟路雨水豐沛, 但我看這兩處溪床平常有水的機會還是頗高的。 在太平谷內沿路向北走,走到大約 3/4 處有一大片非常好的草原營地。
  2. 從太平谷出來,大約中午下抵玉林橋崩谷的底部,溪水豐沛,在那裡午餐。 午餐後爬回林道,三小時之後,在我所說的『東營』溪澗之前五分鐘, 在一片黃褐色的岩壁下方有寬闊林道,似乎有人整過地,可紮 3T。 那裡有水有通訊,是個好營地。
  3. 最後半天,往下的林道簡單好走,沿途不缺水。午前就能抵達 13K 苗圃, 搭車回到玉里之後,還有相當充裕的時間盥洗一番,買火車票,逛逛小鎮, 吃一碗玉里麵。就算到花蓮吃慶功宴,也來得及。

這樣的行程,只比普通行程多出來半天,卻輕鬆愜意許多, 也不留下匆匆穿越太平谷的遺憾。

因為電力耗盡,以下訊息都是在我下山充電之後才看到的。 幸好並沒有造成遺憾。

[老孔 11:32] 山青四人,由 17K 叉路往東找,已報警,節省糧食, 注意體溫與飲水。

不知道老孔所指的山青四人,是消防隊嗎?我並不知道 17K 有叉路往東。 如果他們是另一批人,我們下山時有通知他們返回嗎?這些我都不知道。

[0911321071 10:18] 先生,我們是消防隊,麻煩看到簡訊時與我們聯絡, 我們目前在十三公里前進中!

後續,我會詢問司機邱先生的帳戶,把車資照常付給他。 我和安國將邀請各位駱駝聚餐一次,以表謝意與歉意。 我想應該致贈一個牌匾之類的給玉溪消防隊致謝, 並且向台灣省山難搜救協會從瑞穗來的那批大哥致意。 我還不知道怎樣聯絡他們,只查到協會的吉安會址在花蓮縣吉安鄉吉豐路3段617號, 電話 03-8524234。 四季的王廷元先生告訴我聯絡瑞穗的黃文和先生,電話 03-8871305。

[ 單維彰的登山履歷 ]

Created: Dec 2, 2008
Last Revised:
© Copyright 2008 Wei-Chang Shann 單維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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